「王爺,既然您不喜歡小王爺,為什麼不直接斷絕父子關系。尤其是現在,他用天下人的口舌為籌碼,逼您不得不留下他,可是,您如果直接斷絕父子關系逼他走,他也就沒有了天下口舌的籌碼,而且,相信天下人多少都了解當年恩怨,就算您這麼做,應該也不會對您太過說三道四。」
「……」容熙靜默了一下,才回答︰「容雲敢用手段,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確實沒有告訴過你,當年,我將容雲跟景瑜交給雪翁的時候,曾經跟雪翁約定,雪翁幫我撫養兒子,而我,不能主動跟容雲斷絕父子關系,致使景瑜成為天下笑柄。……你知道,我與雪翁曾經是忘年之交,早就相識,而最初,我並不知道景瑜是他陰差陽錯之下收的徒弟。」
這個解釋容熙說的是實話,卻省略了許多說不出口的細節。比如,他並不是單純的不喜歡容雲,其中還有更復雜的關系。當初他把容雲交給厲寧雪的用意,其實多少有著,讓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孩子能夠在一個遠離各方勾心斗角的環境下長大,至少不要尚在年幼就成為了各方利益爭奪下的犧牲品,至于孩子長大之後,願不願意留在蒼雲山……他都算是仁至義盡了……
容熙當初把容雲送走的時候,說起來,他的復雜心情恐怕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又怎樣對人解釋。于是,在不了解當年那場魔女陰謀的人眼里,他送走兒子是隨高人學藝,而對于心月復手下來說,他的交待,便是直接說不喜歡這個孩子。
……他一生重承諾,既然當初答應過景瑜娶要她,那麼,就保住她的名節吧,這也算是他對自己當年年少輕狂的愛情,最後的一點堅持……
「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鐵了心要把小王爺逼走了,」葉皓白說,「那現在您打算怎麼辦?我是說,在還沒有逼走容雲的這段時間里。」
「我讓他做了我的貼身侍衛。」
「貼身侍衛是嗎?」葉皓白沉吟。……這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畢竟如果一個身份特別的細作真的非留在身邊不可的話,還是看牢一點的好。
「虧您想得出來啊,對自由限制最大的確實是貼身侍衛。」說到這里,葉皓白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斯文病弱的臉上,再次現出老狐狸似的壞笑︰「說到侍衛,我可是想到了一個肯定能把容雲逼走的‘好’辦法,呵呵。」
「什麼辦法,說來听听。」
「話說,您真想趕他走?不後悔?」
「少羅嗦。」
「好吧……這個主意呢,就是,只要您老人家舍得,可以找個理由把小王爺送到寒光營,讓他去學做侍衛的規矩。我想您應該很清楚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吧。雖說「一劍光寒」,寒光營這個名字取得挺體面,但是,那卻是個正常老百姓完全無法想像的黑暗恐怖地方。侍衛訓練還算是好的,最多超過人類極限一些,踐踏尊嚴一些。但如果侍衛訓練達不到標準,作為懲罰就會被送去接受死士訓練,那可就是完全沒人性的血腥訓練了。這還不算,如果死士訓練還做不好,那麼作為最終懲罰會被送去接受的訓練,就是那種專門送去給一些性格扭去的黑白兩道巨頭玩弄,用身體作武器換情報換人命,死亡率最高也是最殘忍的一種訓練……」葉皓白一邊故意放慢了語速,詳細地敘述著這些他與容熙都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一邊觀察著容熙的反應。
但是很可惜,容熙只是面無表情的听著,唯一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葉皓白有些無趣,只好接著說︰「寒光營的幕後當家是誰,你我心知肚明,如果您老舍得把孩子送進去,我想,那人跟那位就算放棄容雲這顆身份特別的絕佳的棋子,也會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出口惡氣的吧。畢竟在他們眼里棋子還有很多,而您老的兒子,可是只有一個,不管他是誰生的。」葉皓白故意將「兒子」,與「只有一個」說的又清晰又重,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容熙仍然沒有反應。
「……」容熙。
「咳咳,您呢,就讓容雲去接受侍衛訓練好了,告訴他不合格就不要回來王府,呃,仁慈點,允許他受不了直接走人。這樣,您不算違背跟雪翁的約定,而天下人最多也就說您這做父親的冷血無情,教子過苛。反正您老人家不會在乎的吧。——王爺您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話?」
「嗯,值得考慮。」
「什麼?」葉皓白覺得不是自己听錯了,就是容熙瘋了,這麼「喪心病狂」的主意,他居然說「值得考慮」。
「我是說,你這個主意很好。」容熙。
「……王爺,我開玩笑的。」葉皓白賠笑道。
「本王沒有開玩笑。」
「……」葉皓白有些發怔。
王爺真的有這麼討厭自己的孩子……?
葉皓白忍不住說道︰「王爺,已經二十年了,足夠淡漠一場恩怨了,您不必——」
容熙擺斷了葉皓白的話,目光嚴肅的看著他,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說︰「你知道在你剛剛來之前,容雲做了什麼嗎?」
葉皓白被容熙突然的話題轉換,弄得著實愣了一下,隨後才說︰「與我剛看見您時,您那個好像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挖了一樣的恐怖臉色有關嗎?」
「……」容熙。
「……」葉皓白。我說錯了什麼嗎?
「咳,」容熙輕咳了一聲,有時候好友兼屬下的謀士直覺挺讓他無語的。說實話,但凡可以,他也不想把容雲剛剛趁火打劫,挖他的事情,再跟別人說出來。不過,如今大家都是別人的靶子,攝心蠱重現世間又實在不是小事,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讓身邊的人陷入危險而無防備。
所以,容熙輕咳了一聲之後,便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對葉皓白講了一遍。
「您說什麼!攝心蠱,那種東西居然還存在于世?!」
容熙講到一半時,便被吃驚的葉皓白打斷。
容熙一抖手,一塊紫玉一樣的東西便落在了葉皓白面前。葉皓白抬手接住,驚訝地注視著手中的「紫玉」。
「真的是……攝心蠱……」葉皓白抬頭,目光不無憂慮地看著容熙。
兩人目光深沉,心照不宣地對視了良久,容熙才接著把整個經過講完。
「幸好您沒事,及時清醒了過來,自己逼出了攝心蠱。……事情很麻煩,需要听听容雲的說法,不論真話假話都好,話說,王爺您問過他了嗎?」
「還沒有。」容熙現在的臉色很不好看。
葉皓白恍悟︰「……他現在在哪里?」
「思過室。」
「……」葉皓白。果然。
「您對容雲的行為很生氣?」葉皓白問。
「廢話。」
「呵呵,」葉皓白想到什麼,突然笑了,「您會生氣表示您還是在乎他的嘛,不然我相信,以您老人家的性格,恐怕早就出人命了吧。」
「……」容熙。
「呵呵,其實,說起來,您也不用生氣,他這個反應其實很正常,很孩子氣嘛。」
「他如此心計深沉也能說成是孩子氣的反應?他的膽子太大了,我看他為達目的什麼都做得出來。視軍法如兒戲,隨便窺探父親,逼人就範,手段高明。就算情有可原,但枉故法理尊卑——」
這次輪到葉皓白打斷了容熙滔滔不絕的數落︰「呵呵,我看您還是在乎他窺探您的嘛。……您要想明白,容雲剛剛所為,明顯是費力不討好的事情,若非是一個想要了解父母的孩子,誰會做啊?起碼我不會這麼傻。」
容熙被葉皓白的這句話,說得內心一震。
是這樣……?
不過,光憑葉皓白這一句話,顯然還不能讓容熙消火。
「孩子?孩子會在父親尚處危險的時候,不但一點不擔心,還有心情算計父親,窺探父親?」容熙說。
「呃,我承認他這里做得是很過分。……不過說不定是因為王爺您英明神武,孩子信任您,有信心您一定沒事,才對您‘下手’的呢。」葉皓白說。
「……」容熙。
「不過,老何觀看了全程,唔——」葉皓白說到這里,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您老人家,真的是丟光了里子啊,哈哈,不過,您也不用太擔心,我估計老何,不會看得太明白的,而且老何是王府里口風最嚴的人嘛。」
笑著笑著,葉皓白見容熙有臉色越來越黑的趨勢,趕緊識時務地止住了笑聲。
「……」容熙依然面沉似水,不過他承認,被葉皓白亂七八糟一頓說,他到是真的消氣了不少。
「王爺,」突然葉皓白再次嚴肅了起來,說︰「如果不是攝心蠱非要女子才能駕馭,您現在該不會就直接懷疑容雲了吧。」
容熙沒有說話。
見容熙沒肯定也沒否定,葉皓白明白,這就是證明自己的話在某種程度上,猜中了。
「……王爺,雖然是我的情報,但是,也是從一個容雲貌似接觸了上層的情報出發,大多還是推測。」
「你想說什麼?」
「皓白是想說,我們認定一個人有罪,就會下意識地把所有不利證據都指向他……」
「怎麼?你見過容雲了,對他這麼有信心?」
「不……正是因為皓白還沒有見過他,所以才這麼說,這是客觀意見。」
「……」容熙。
「……容大哥,已經二十年了,就算當初的鮮血無法忘記,你也該放過你自己了。」葉皓白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他改變了對容熙的稱呼。
二十年了,反正他是願意放下了……
「容大哥,容雲的試探雖然不敬,但不也是給你一個看清自己的心的機會嗎?」葉皓白說。
他從王爺對小欣兒的態度上就知道,王爺是喜歡孩子的,那麼,又何必為了當年的事情將自己的孩子徹底厭惡……尤其,如今,如果因為那種不喜歡、厭惡,使得王爺對容雲產生偏見……他真的是幾十年來,首次對自己的情報手腕產生了一種患得患失的感覺……他不想因為他的一個慣常的公事上的推測,而導致王爺對自己的孩子更加不喜歡,也不想讓王爺因為不喜歡而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但是,危險又不得不防範。
啊,真是惡性循環。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了,」容熙看著葉皓白一臉矛盾的表情,嘆道︰「你是想說,既然我心中還有景瑜,那何不接受自己的孩子?我剛剛說的,留他在身邊對大家都沒好處的話,你忘了嗎?」
「不,容大哥,我是說,你不妨嘗試用沒有偏見的眼光去看他。如果他是個好孩子,十六年後,千里來認父,你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這讓他情何以堪。你不妨嘗試接受他,用你的父愛留住他。」葉皓白說。
「留住他?」在葉皓白面前,容熙的笑容首次有些泛冷,「我有沒有你說的那種父愛暫且不說……好吧,將一個好孩子留在身邊?你忘了我們現在的處境了嗎?」
「容大哥你何必如此悲觀,大風大浪都不知闖過多少了,這次也不會有事的。」葉皓白這次真的急了。
容熙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如果說,最初他只是一個不祥的預感的話,那麼,攝心蠱重現世間,且第一個犧牲者就是他,這個事實,加上霆國新君即位,各方勢力蠢動……讓他如何能告訴葉皓白——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世間,將要再次大亂,規模或許會超出想象,而他,很可能,在劫難逃。在這之前,他只能盡力保護好身邊的人,給他們留好退路。
葉皓白見容熙沉默不語,接著表達自己的意思︰「皓白承認,皓白有些自私了。但是,我想說,我真的不想管什麼千面魔女,我只是想容大哥你能真正的原諒自己,真正的開心……你,只有一個兒子不是嗎?」
听了這句話,容熙溫和地笑了︰「事情不會是你想的那樣。我確實對容雲沒有那種所謂父愛。所以,就算我心中還有景瑜,也依舊不會接受他。我這麼說,夠明白了嗎?……況且,不是還有小欣兒嘛。」
「容大哥,你——」
「呵呵,好了,不說這個問題了,我去思過室見容雲。剩下的,回來再說。」說罷,容熙對葉皓白點頭為禮,離開了會客廳。
「容大哥,別太為難自己……」這是容熙離開時,听到的身後傳來的話。
……
容熙走在前往思過室的路上,沁涼的秋風吹得人心神一振,然而,他卻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不明白皓白的想法,但是,有些事情他卻不能說。……就算他任性一次好了,只是,可惜了好友的關心。
容熙走著,腦中不由浮現了景瑜當年的樣子……
藍衣女子溫婉淺笑,明眸中有著風過無痕的恬靜卻又不失靈動……想到她如水月臨風的氣質,以及至清而媚的絕世容顏……
想到那朱唇微勾,妙語如珠……
……
想到那雷電交加之夜,拼死產子,以及句句泣血的血書……
……
想到因為她的一個騙局,全無準備之下沙場遭遇強敵,身陷苦戰,血染袍澤的噩夢……
想到自己為了給她一個驚喜,卻不想看到了那十日的夜夜笙歌,嬌喘媚語……
景瑜,你果然是千面魔女。
「哈哈。」容熙以手掩面,自嘲冷笑。
皇族傾軋,當年他不想爭、不屑爭,卻仍被大哥當作假想敵……呵呵,可笑的長嫡之爭。
可笑,容雲,不過是自己的佷子,而且,他的父親是自己的敵人,母親……也是自己的敵人。
……就算他認為孩子是無辜的,但是,他容熙也不是聖人,他對容雲實在是產生不了足夠深厚的、想要保護那個孩子的感情。
……
自己什麼時候這麼優柔寡斷了,就只是因為他是景瑜的孩子,且與自己有著那麼一層似有若無的關系麼……想想其實不過是狠下心來對付一個「不相干」的人而已。
不過是逼迫一個「不相干」的年輕人離開而已。
手段不是問題。
如果,他是細作,那正好,沒什麼好留情的。
如果,他不是細作,也很好,離開自己身邊對誰都好,既然不能愛他,就放他自由……如果因此而恨自己,呵呵,那本就是自己敵人的孩子,不是嗎?
……
容熙走到思過室門外時,何遠正搬了把椅子,坐在外面,容熙與何遠打了聲招呼。
「老何,我知道你肯定有許多問題,你去問皓白吧,他應該能回答你。」容熙說。
「是。」何遠應道,隨後見了禮,離開了。
容熙轉頭,看著思過室的門。
自己一直以來,對付潛在的敵人,什麼時候這麼婦人之仁了,難道就因為當初冷漠疏離的五年相處,就因為這個名義上的父子關系,因為他的師公是雪翁?而容雲很特別,很優秀,很……「溫馴恭敬」……?
自己雖然沒有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的想法,但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吧。
想到這里,容熙的心情已經非常平靜,甚至連對容雲剛剛的不敬行為,也再沒有任何怒氣。
手上微微用力,他推開了思過室的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