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受懺心血誡一種怎樣的感覺?
血脈中猶如奔騰著岩漿,經脈中原本浩如江海的真氣,仿佛一瞬間變成了鋼針與鐵索,禁錮血肉,暴烈凌虐。無論怎樣呼吸依然覺得窒息,心髒的鼓動急劇狂亂,伴隨著每次心跳,腦中沸騰著的疼痛一次強過一次,全身的肌肉卻在叫囂著無力。
然而,要堅持下去,就要忍受「岩漿」的煎熬,在「鐵索」的禁錮中自己去推動「鋼針」在自己體內肆虐。
對抗窒息,鎮靜狂亂,保持清醒,忍受無力。
尤其,當不得不自己推動所有「鋼針」洪流集聚,齊沖懺心之位時,那種痛苦,能夠直擊入靈魂。
懺心之刑天下各家各派都有,然而,個人能力三六九等,若無深厚功力與忍耐力,那麼,還是最好不要嘗試。畢竟,有時,能夠死得痛快也是一種幸福。不知道有多少人,最初抱著僥幸之心,卻連第一次沖擊都扛不住,嘶叫著痛苦掙扎,直到最終但求速死而已。
……
容雲在血靈芝下,領受懺心血誡。
說起來,就算放下深厚實力不說,單單容雲的忍耐力,就絕不是現在的容熙能夠想象的。
容雲曾經是以怎樣的心情剝奪了自己的脆弱,以怎樣的心情苦心孤詣,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揚起溫文淺笑,然後,那種似乎永遠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之下,是怎樣的堅強與落寞,又是怎樣的強勢與包容,這些,也絕不是現在的容熙能夠想象的。
……
容熙曾經見過幾個身受懺心之誡的人,掙扎慘死的自不必說,印象中那兩個熬過沒死的,也全部狼狽不堪。所以,容雲的自制力,在他眼中,確實完全可以稱為恐怖。
他讓容雲在身受懺心之誡下回話,這個手段,包含了他的很多考量。比如,觀察容雲應對的態度,掌握容雲的弱點,獲得容雲的真話,逼容雲負氣翻臉,等等。但是,其中卻並沒有包含讓容雲就此死亡的打算。所以,他早有決定,在容雲承受不住懺心之刑時,他會出手給容雲解開被封的懺心血。然而,容雲的表現,似乎並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說起來,懺心血誡是很少見的。就連容熙,憑他的身份與見識,之前也並沒有見過。
所以,容雲的鎮靜,讓容熙一時忽略了,容雲承受的是懺心血誡,而,懺心血誡,是天下間最殘忍的刑罰之一……
……
其實,思過室中的處罰已經早已稱得上殘忍私刑,只是,容雲不在意父親是否殘忍對他,他只是當作家法,恭謹而平靜地,受下了……
烈親王府-思過室
容雲端正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承受著懺心血誡的痛苦,怒力讓自己的身體不要顫抖得太過明顯,維持著恭敬,仰視著父親。這是容雲作為兒子,對父親回話的禮儀。
「左側鎖骨下三指?就是蒼雲山的懺心之位嗎?你到真是個好弟子,就這麼把門派的弱點告訴本王?」這其實是個找茬一般刁難,卻又意味深長問題。
然而——
「回王爺,那是屬下的懺心之位。屬下的內功與師公不同。」容雲的回答,簡潔而坦誠。坦誠是因為不願欺瞞,而簡潔,實在是容雲現在每說一個字,其實都萬分辛苦。
「……」容熙突然發現,容雲似乎總是會輕描淡寫地扔出讓他萬分意外而又不得不無語接受的答案。
「你的內功不是冰火重元?」
「屬下修煉乾坤重元。」
「乾坤重元……」容熙低聲重復了一下,點點頭,然後,對此就沒有再說什麼了。他不覺得容雲有必要找這樣拙劣的借口來逃避問題,而眼下,有關容雲的內功,他也沒什麼好關心的。
于是,容熙繼續了下一個問題︰「那麼,你來王府,雪翁知道嗎?」
「師公知道。」即使是低沉了一些,容雲的聲音依然溫和悅耳。
「是雪翁讓你來的?」
「是屬下自己想來的。」
「雪翁沒有阻止你?」
「師公縱容了雲兒。」語氣中帶著歉意,容雲回道。
「也就是說,是你執意,與雪翁無關?」這句話,也很有深意。
「……是。」然而,容雲的回答,卻是早已注定。
「……」容熙頓了一頓,然後,漠然笑道︰「好吧,既然是‘執意’,那總有目的吧。別告訴我,你都這麼大了,還專門來尋求父愛。」
容熙的每一句話,都持續著別有深意,並且,越來越傷人。然而,容雲的態度,一如既往。
「……雲兒,」容雲思考了一下,暫時換了自稱,見父親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繼續道︰「想讓父親與母親和好。」懺心血誡之下,容雲用最簡單樸素的話,坦誠了自己的「目的」。
對于父親說的「尋求父愛」,容雲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不懂怎樣尋求父愛,但是,他又覺得作為兒子是應該尋求父愛的。如果父親願意愛他,他會很高興,如果父親不喜歡他,事情結束後,他不會給父親添麻煩的。
容雲的聲音,從來都是好听的,此刻,因為承受懺心之刑,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然而,那種依舊獨特的溫和悅耳,卻似乎更加可以直顫人心。
「……」容熙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如此復雜危險的時局之下,如此不切實際的天真想法,但是,面對著這個並非自己親子的孩子,那個簡單樸素的回答,卻居然仍讓他有了一絲感動與莫名的希望。
是這樣……?
這個孩子,居然是抱著如此不切實際的天真想法,來到自己身邊的嗎?……是因為一直在蒼雲山長大,沒有游歷天下,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天真的想法嗎?……
或許,自己真的應該思考一下皓白的話了。細作不過是一個推測……真的是自己因為二十一年前的事,而先入為主地有了偏見嗎?
或許……雪翁,真的教出了一個好孩子……
然而,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中,他現在都是自身難保,何況容雲。
……算了,是不是細作都好,告訴他時局險惡,告訴他他的想法太天真,讓他遠走高飛吧……
有了這樣的想法,容熙接下來的問話中,對于容雲自身的試探便少了很多,然而,針對時局與親情,卻是愈發地冷酷傷人。
「呵呵,」容熙冷笑,對著一身傷痕,白衣染血的容雲,嘲諷地說︰「本王承認,這是個不錯的‘目的’。……不過,和好?本王與端和公主什麼身份你不知道嗎?你還真是一心一意地孝順母親,好吧,我容家的血流在你身上還真是不值錢,你願意養血靈芝救母,是不是也該顧及一下會不會好心辦了壞事?」
然而——
「……母親……在乎您。」這,就是容雲的回答。
「你說什麼?」無論是容雲這句話的內容,還是容雲的直接,都足夠讓此時的容熙感到驚訝。
「這些年,在師公的調理之下,母親的情況,有稍微的好轉。每月一次的金針渡穴,母親都有些清醒的跡象。最好的時候有三次,雲兒听到過母親的臆語,咳——」說到這里,容雲忍不住悶咳了一聲,然後咽下了喉中涌上的鮮血。懺心之刑下,這句話有些太長了,不過,他必須說完,這個機會,他等了很久了。「母親說,熙,對不起……」
沒有難以啟齒,足夠直接並且毫不猶豫,這就是容雲所謂,「自己的做法」。
「……」容熙沉默,心中苦笑,他無法形容自己是什麼心情。
他該高興嗎?
就這樣?……既然明知對不起,當年又為何騙他?……他在踫巧看到那十日笙歌之後,仍然願意相信她有苦衷,等她解釋,並且賭上自己的一切願意再信她一次,然而,最終,他自己輸得徹底不要緊,卻搭上了無數兄弟的鮮血……
如今……
呵呵,皓白說的對,二十多年了,這樣的時局之下,當年的真假,都已經不重要了。
雖然這麼想著,容熙卻是戲謔而冷酷地盯著容雲,說︰「是嗎?」
容熙以為他將自己心中的動搖掩飾得很好,然而,他不知道,容雲將他的動搖看得鮮明。不同于剛剛他處在容雲看不到的地方,此刻,他就坐在容雲的面前。容雲作為一國君王,察言觀色的本領自然不會差。不僅這次,容熙一直以來的不信任,冷漠,復雜,他也都能感覺到。容雲雖然不懂親情,不懂該怎樣面對父親,但是,他卻能感到,父親對他,在冷漠與不喜歡之下,還有些別的什麼。
說起來,容雲知道自己的弱點,雖然他可以察言觀色,卻不太懂人情世故。他在面對敵人時,一切與此相關,他不能掌握的變數,他都會直接扼殺在最初。
不僅如此,容雲還有「鬼才」右相司徒楓。司徒楓對人性的了解,堪稱極致。
當然,容雲並不知道,對司徒楓來說,摯友兼主君才是這世上最大的未知謎題,讓他永遠無奈而充滿好奇。司徒楓曾說過,了解人性也不過是把雙刃劍,像陛下這種「白痴」,可以全然不顧自己地、理智到讓人發指,那些看似沒常識的做法,有時,卻比利用人性,更有效。
所以,在容雲離開安瑞時,司徒楓雖然依照情報,給容雲出了最初的主意,卻也並沒有多說什麼。面對摯友兼主君的「白痴」,他並沒有告訴容雲,遇到什麼什麼,應該怎樣怎樣,再遇到什麼什麼,再應該怎樣怎樣。對此,宣明旭、莊儀甚至厲寧雪,在擔心之余都曾經詢問過他。司徒楓的回答很簡單︰他相信容雲,更相信容雲「自己的做法」。甚至,司徒楓沒有明說的——即使他同樣擔心,他卻也有些期待,摯友兼主君,是不是還會給他什麼驚喜。
所以,面對父親看似不信的戲謔冷酷,容雲沒有慌亂,也沒有再過多解釋,只是靜靜地回了一個「是。」
——父親听進去了,應該就可以了吧。
容熙正好也不想糾纏這個,于是冷道︰「所以,你就也想知道本王對端和公主的態度?所以,你為了母親,就可以置父親于危險不顧,以下犯上,試探本王?」
听到這句話,容雲心中愧疚自責,他忍著懺心之刑下叫囂的痛苦,強撐起身體,再一次,在父親面前規矩地長跪而拜︰「雲兒知錯……咳——」即使咳出鮮血,容雲也沒有妄動半分失儀。
容雲的道歉,從來絕決徹底,不留余地。
「……」容熙暗暗嘆了一口氣,看著這樣的容雲,他當真半點脾氣也起不來了,「……起來吧。」
「多謝……父親原諒。」
容熙心中有些感慨,有些矛盾。容雲越是這樣,如此危局之下,他越想把容雲逼走。而且,似乎,因為容雲不是自己的孩子,比是自己的孩子,使自己更想將他逼走。
景瑜,你確實有個好兒子……
或許,就如皓白說的那樣,這個孩子,只是想要了解自己的父母而已。
不過,似乎,也幸虧他的胡鬧,讓自己不僅看清了自己的心,還多了解了很多關于那個「攝心蠱主」的情報。
如此想著,容熙突然心中一動,想到容雲好像一直以來都很喜歡「故意」犯錯。
……事情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這孩子,難道他是「故意」做到那種地步的?尤其是最後,那句非常無禮卻非常關鍵的傳音入密。
「你……」容熙俯看著在青石地面上,已經重新端正坐好了的容雲,首次,有些遲疑地問︰「你做的那些事情,除了試探本王,還是故意在提醒我?」
「雲兒不敬。下蠱之人了解您與母親的曾經,請您小心防範。」
「……」容熙再次沉默了。容雲雖然沒有直接肯定他的話,但是這句直切要害的提醒,已經說明了所有的問題。
說起來,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如果是在此刻之前,有人跟他說容雲如此不敬,除了想了解自己的父母,還是想提醒他小心,他在尷尬冷嘲之余,多半會認為︰那不過是一個細作在各為其主之下的順水推舟之計罷了,既能打擊第三方的敵人,又能取得目標的信任,何樂而不為。……然而此時,他發現,自己不再願意這麼想。
這個孩子確實很聰明,也確實很有心,但是,在亂世中,光聰明是沒有用的,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
就像在溫泉,這孩子雖然是好意,但還是太女敕啊。那種情況應該先幫自己震住攝心蠱不是嗎?那樣的提醒,若非自己內力不錯可以自震心脈、逃過一劫,不然,豈不死得冤枉?……當然,這個可以原諒,畢竟這孩子應該想不到自己對景瑜居然還有那麼深的感情,老實說,他自己都很意外……等等,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小子難道是想試探完本王的,再與本王合力解攝心蠱?………………
這算打個巴掌給個甜棗?……要真是這樣,就實在是太可惡了,比這小子不合時宜地挖他還可惡!還好自己清醒了。現在消氣了後想來都會這麼來氣,要是真的發生……算了,還是不要想了。
容熙發現,在這種時候,他居然走神了。幸好,他習慣了與人勾心斗角,就算走神表情上應該也看不出什麼。
容熙不知道,其實,容雲絕對能看出什麼。不過這次,他很幸運,因為,就在剛剛,容雲因為承受懺心血誡,已經疼到眼前一片黑影,什麼都看不清了……
……
……
容熙看著容雲,覺得想要親自出手逼走容雲,或許眼前就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此刻過後,對這個孩子,他覺得自己可能就再也下不了狠手了。
說來,他不是心軟的人,殺過多少人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然而,面對容雲,他心軟了。
從見到容雲開始,嚴格來說不過半天的時間,然而他承認,他卻從容雲身上,感到了太多次的觸動,乃至,震撼。
那麼,又有什麼放不下的,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未免太過可笑,所以,索性,他就承認了吧。不過短短半天時間,雖然仍然陌生,但是,他是真的有些喜歡容雲了。
然而,容熙還是那個想法,在亂世中,光聰明、有心,是沒有用的,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
所以,為了容雲好,容雲必須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