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偏西,天幕趨于沉寂,一日的喧囂,從此刻起,開始染上靜謐。
烈親王府-側廂
容雲暫住的房間,是容熙主臥院落中的一間客廂。房間布置比較素雅,淡藍為主的錦被與床幔,淺梨木的八仙桌與座椅、窗欞,靠牆的客椅與茶幾顏色略深微紫,在整體的淡色中相得益彰,一器一飾,不失自然端方。容熙的府邸中,除了思過室與地牢,無論哪一處,都可稱匠心獨具,這是他身為一國親王對別人對自己的尊重,也是他自身的獨特風格。
此刻,容雲伏睡在淡藍色的床幔之下,錦被掩落腰間,呼吸輕淺。手臂自然地放在枕旁,沒有扎束的黑發伏貼地垂在他的臉頰邊,若隱若現地遮掩著臉頰上一道斜過的傷口。白皙勁美而肌理分明的手臂與脊背上,原本半身縱橫的血色鞭痕,已經被處理干淨,在雪津的作用下,急速收愈,剩下一道道暗紅……
這是容熙推門而入時,看到的情景。
安詳,靜謐,這一瞬間,或許容熙自己都不知道,看著這樣的容雲,他就那樣油然地,露出了一個可以稱為溫和的微笑。
他走到容雲床邊,伸手搭在了容雲的左腕之上,感受著容雲脈間的波動。
氣血有些虧虛,剩下幾乎恢復如常,內息也已經平穩,確實,是足有自己九成的深厚內力……
懺心血誡,雖說,內力越深厚可以越快地恢復,可是,真的可以恢復得這麼快……?
容熙覺得自己似乎就要抓住什麼重要信息了,然而,卻仍是隔著最後一層薄紗……
算了,不管怎樣,看來三個時辰足夠,容雲,確實要醒了。
探完了容雲的脈息,容熙這麼想著,回身,隨意地坐在了窗邊茶幾旁。
……
秋陽晚照,余暉暖金。
容熙一身淺紫私服,坐在容雲房間中靠牆的客椅上,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棋譜。
空間中十分安靜,可以听到窗外風過庭院帶起的颯颯輕響……
就在這樣的時候,幾乎是毫無預兆地,容雲醒了。
在還沒有睜開眼楮的時候,容雲就發現了,他的身邊還有其他人,而這個人並無惡意。他雖然因為恢復傷勢而陷入昏睡,但是最後的警惕仍然還在,若有危險,他早就清醒了。
然而,當容雲從對方的氣息中,感覺出那個人是父親的時候,他驚訝地直接睜開了眼楮。
純黑色的雙眼,在夕陽的余暉中被鍍上了一層淡金,容雲微微眯起眼,轉頭看向父親的方向。
「醒了。」容熙的聲音仍舊是沒有起伏、沒有情緒,然而在這樣的情景中,不知為什麼,遠沒有思過室中听來的冷硬,甚至感覺上,還感染了一絲溫和。
「是。」容雲習慣性地回答,帶著他獨特的溫和,以及一絲初醒的沙啞。
……
瞬間,空間中流動著某種莫名的溫馨與莫名的沉默……
「王爺,您沒事吧。」容雲好听的低音,輕輕地打破了這個微妙的沉默。
「……」容熙。
明白容雲是在問自己的內傷,可是,他怎麼就感覺這句問候這麼倒錯呢?
容熙有些無語,他發現,他似乎已經開始漸漸習慣容雲時不時的「意外之語」了。
生龍活虎的是自己,剛剛昏睡了三個時辰的是這小子吧!
容熙因為容雲醒來後的第二句話一陣糾結,一時忘了注意容雲那邊的動靜,直到听見「咚——」的一聲,他才回過神。就見容雲一手半撐著身體,另一手居然在捂著頭。
「怎麼了?」這個難得的平易非常的問話,完全是容熙無語加意外中,下意識月兌口而出的。
「……」容雲頓了一下,才回答父親︰「……好久沒有失血過多了,一時忘記了,這個時候突然起來會頭暈無力。」容雲溫和的聲音中,難得地帶了一絲尷尬的懊惱。
「……」容熙。
容熙因為容雲醒來後的第三句話,再次一陣無語。
所以,不小心撞到頭了?……他,能說,他居然覺得,這小子好像很可愛嗎?
想到這里,容熙突然反應過來,他原本是打算驗收「成果」來著的,但是,容雲才三句話,不,準確地說才兩句話,怎麼就讓情況變得這麼「詭異」呢?
又一陣沉默……
容熙沉默是因為他郁悶地發覺,雖然情況「詭異」,但是,這確實就是他想知道的容雲的「態度」了,這麼看來,他根本是毫無「成果」。
而容雲也在沉默,當然,他沉默是因為他單純地需要時間,「起床」……
容雲撐起身體,因為他剛剛睡醒又不小心撞到頭,沒有扎束的長發不太听話地滑落在肩背身前,所以,在端正坐起來的同時,容雲抬手,很自然地從頭頂向後捋了一把頭發。
溫文從容,帶著一絲渾然的狂野不羈,容雲的動作從不刻意優雅,卻永遠賞心悅目,那是一種十分獨特的風度與氣質。
容熙愣了一下。他頭一次看到容雲沒有把頭發放下來時的樣子,看到那飛揚的眉尾,雖然,只有一瞬間。
很不可思議地,一瞬間,容熙覺得他似乎看到了一把劍,一把因為劍意過于平和靜美,平和靜美到堪比上好的工藝品,從而讓他一度忽略了鋒芒的,好劍。
容熙暗自笑嘆,容雲當然不是工藝品,而是一把劍。說起來,現在才這樣感覺,是他自己比較失敗吧。
短短兩天,這個孩子似乎一直在惹怒自己,然後再接受懲罰。然而,諷刺的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不可否認——容雲,真的十分優秀,既沒有謙虛做作,也沒有故意夸張……可惜,就是想法有些不切實際。
雖然是一把好劍,但是畢竟還太年輕,需要磨礪啊……所以,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不過,先等他打理好自己吧。
想到這里,容熙將視線重新落在手中的棋譜上,不再理會容雲。
容雲從床上起來後,見父親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到也不用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看了看擺在床角的嶄新衣物,自動自發地開始打理自己……
容熙看著棋譜,暗中關注著容雲的動靜,見到容雲這樣,心中點頭。
恭而不拘,敬而不卑,看來,容雲雖然知儀守禮,卻不也是一個迂腐而不知變通的人,而是難得的進退得宜。
進退得宜,其實容雲早就是這樣了吧……自己明明讓他以屬下自居,然而,他在自稱上卻從未單單拘泥于「屬下」。為了表示他的立場或者適應情境,「容雲」「雲兒」他也還是會用,只不過,每次改變自稱,都有預兆,其實這應該算是得到了自己的默許的……
……一個人既知變通,又進退得宜,那麼只要讓那個人認識到,他的想法不切實際,應該不至于會太「死心眼」吧。也就是說,容雲應該沒有他原想的那麼冥頑不靈才對。
這個推論,讓容熙深感欣慰。
就在這時——
「王爺,抱歉,打擾您了。」打破安靜的這個聲音很輕,沒有突兀的感覺,但每個字卻十分清晰。
是容雲的聲音。
視線還落在棋譜上的容熙很自然地想。他沒發現,短短接觸,他卻已經很熟悉這個獨特的低音了。
容熙抬頭,便看到容雲正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迎著他的視線,容雲微微躬身。然後,他就看到容雲抬手,指尖在手中燭台的蠟芯上一撫,暈黃的燭火便亮了起來。
容熙轉頭看了一眼天色,這才發現剛剛還在夕照下很亮的天色,居然轉眼就已暗了下來,對容雲點了點頭。
得到了允許,容雲這才走近父親,雙手將燭台輕輕地放在了父親身旁的茶幾上,退行了三步,又無聲一禮後,才回身繼續打理自己。
除了容雲最初的那句話,整個過程安靜而充滿默契,容熙始終沒有說話,說實話,面對這樣的容雲,他真的是有些不知該說什麼好。
剛剛,面對容雲那樣恰到好處的體貼關心,他的教養讓他差點就把「謝謝」兩個字說出去了,好在他忍住了,不然場面一定會非常奇怪。
容熙暗嘆自嘲,現在想想他那個原打算刁難容雲的想法,實在是很有難度,起碼對他自己來說,很有難度。畢竟,他不能允許自己像個潑夫陋婦一樣「無理取鬧」。
此時此刻,容熙自己暫時還沒有發現,不到兩天的時間里,他對容雲的態度,已經從由上而下的冷漠刁難,變成了一種平等的欣賞,雖然這種欣賞還很陌生,並且,他自己單方面地,正千方百計努力疏離。
……
打理完自己的容雲,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父親回神。
容熙合上棋譜,抬起頭,借著燭火,他這時才注意到,何遠給容雲準備的是一件黑色的外衣。而容雲依然是那樣一如既往的溫文淺笑,這種獨特的風度,平和卻意外地鮮明強烈,以至于他竟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眼前的人已經換了一身深沉的黑衣。
「……會煮茶嗎?」容熙突然淡淡地問。
「會。」
「沏茶。」
「是。」容雲恭敬應道,轉身去取茶具,煮茶。
這應該是父子兩人見面以來最平和的相處了,之前不是容雲在請罪與受罰,就是容熙在涉險與試探,可說一直是一種步步為營劍拔弩張的狀態。
借著容雲煮茶的時間,容熙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
一陣輕輕的水聲之後,室內茶香四溢。
容雲走到父親身前,迎著父親看向自己的目光,他停了一下,還是輕輕地跪了下去,讓自己的視線比父親略低,雙手奉茶。
不是見禮,不是請罪,只是他做為兒子對父親的一種體貼心意。
「……」容熙接茶的手,不著痕跡地頓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容雲的膝蓋,他知道,雖然表面上已經看不出來,但是,事實上,眼前的孩子,依然渾身是傷。
不是跪禮的跪禮,優雅舒展,賞心悅目,這單純是一種敬意與心意……
容熙心中有些悵然,他不想明白更不想接受,然而,無論他怎樣冷漠甚至殘忍相對,眼前的年輕人依然「頑固」如初。
這個孩子,容雲,雖然他的眼中,從未流露過強烈的期盼或孺慕這樣的感情,他一直溫文有禮,讓人如沐春風。然而,如果仔細回憶一下,這個孩子的做法,卻一直是如此的徹底直接,真誠而毫無猶豫。讓人想不明白,都不行。
自己,不想感受,卻依然無法抗拒地感受到了。
這真是……
容熙看著容雲,心中似有所悟,又似乎什麼也沒有。
容雲感到父親接茶的手頓了一下,他心中一動,奉完茶後,他退了一步,卻是依然跪在那里,沒有再起來。
慢慢地飲了半盞茶,容熙心中苦笑︰容雲的這個姿態,是在等自己問話吧……
放下手中的茶盞,容熙終于開口,語氣中帶著些奚落地說︰「醒過來發現不是在思過室,很高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