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三層石樓,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存放著衣物、布麻等雜物的地方。此時,樓內並沒有人,反而是後院傳來了一些窸窣的聲音。事實上,侍三六帶著容雲進門後,也是直奔後院的。
後院——
水井,水池,木盆,堆積的衣物……
一名黑衣女子在洗衣服。
「侍三六見過侍一。」如同之前很多次一樣,侍三六單膝跪下,見禮。余光瞥見容雲依舊自然地站在那里,侍三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他忽然很想知道,明日正式入營後,這個侍三七還能不能繼續這麼從容。
容雲站在一旁,未覺有異。他無意看低別人的規矩與生存方式,但是,他沒有隨便見禮的習慣。而且,既然「挑戰」的時機還沒有到,他不妨多觀察一下這個地方。比如,黑衣女子洗衣服的動作,很說明了一些問題……
另一邊,黑衣女子,或者說侍一,她聞聲卻並沒有停止手上洗衣服的動作,只是轉了轉頭,問︰「什麼事?」聲音清冷,沒有喜怒。
同為女子,侍一與之前文堂的水含煙大不相同,她素面朝天,頭發隨意扎了個馬尾,一雙黑眸透露著簡單的堅定與矜持。她並非不美,如果不是身在寒光營,或許,她會是一個清純文靜的大家閨秀。說起來,寒光營的侍,沒有面貌不雅的,因為選拔的時候,那就是考核的標準之一。
「回侍一,這是新來的侍三七,需要領衣服與腰牌。」侍三六回答。
「跟我來。」侍一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隨即一刻也未停地起身領路。
她是真正地,完全沒有在意容雲有沒有見禮。淪落進來寒光營的人,她見得多了,有時間想來想去,不如想想怎樣好好完成她今天的輪值任務。
回到石樓內,侍一非常快速地,取了兩套衣服跟一塊寫著「三七」的腰牌。她將東西遞給容雲,說︰「衣服跟腰牌。你就在這里換好,隨身物品留下來。」說完,她跟侍三六都自覺地轉過身。
「好,多謝。」容雲沒有異議。其實,他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剛換不久。跟兩名差官過來寒光營時,他要了些時間打理身後的傷口,順便也就買了套衣服,換下了身上染血的那件。
「還有什麼問題嗎?」侍一趁著容雲換衣服的時間,問兩人。原本這只是一句寒暄,等于提前的「逐客令」。兩人沒有問題的話,她收了容雲的物品後,就可以回去繼續洗衣服了。
「沒有了。」侍三六很干脆。
然而——
「請問,衣服洗不完會被懲罰嗎?」容雲一邊換衣服,一邊問。讓他問,那他就問了。
「……」侍三六。
「……」侍一。
老實說,容雲似乎問了個正常到意外的問題。
侍一怔愣後,才回答︰「懈怠輪值,嚴懲。」眼前的人,引起了她的興趣。原本剛剛打量完這個侍三七,她的想法只有「武功尚可,需要小心」而已。
「水很涼,很辛苦吧。」容雲一邊將頭發從外衣中撩起,一邊說。
對于容雲的話,侍三六有些莫名其妙,侍一卻微微一震,不過她很快掩飾了,一語雙關地問道︰「……你,想說什麼?」
「如果,我可以說的話……」容雲拿起了冰火錦。
對寒光營,此時此地開始,容雲,真正出手了。
侍一的特殊狀況,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侍一沉默。
被發現了嗎?她幾天來極力隱藏的內傷。……侍三七所言,一而再地暗示著她的秘密,那就不是巧合了。侍三七到底想怎樣?打算跟侍三六聯合起來對付自己嗎?可是又不像,侍三七的聲音中並沒有敵意……也對,如果動手,必然兩敗俱傷,對誰都沒有好處。那這算什麼?所謂的「戲弄」?
如果今日注定是她的死期,她無可逃避,如果不是,那麼為了是以後的生存,她需要立威。
想到這里,侍一直接轉身,冷聲道︰「我似乎無法說‘不可以’,不是……嗎。」後半句,她不自然地頓了一下,因為轉身後看到的情景,實在與她想象中差別太大——
侍三七正干淨利落地,把原本他腰上那條漂亮的裝飾品,系在發辮上。然後,將已經整理好的衣物放進了托盤,雙手遞向她……非常自然。
「……」這樣的情景,讓侍一有些錯愕,以至于原本準備好的話,都不知該怎樣出口。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侍三六也終于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若有所思地看著容雲,以及侍一。
容雲卻沒有讓兩人的思索持續下去,他將無人接手的托盤再次放下後,坦然而干脆地打破了沉默︰「既然如此,我就說了。我精通醫術。觀閣下的動作,閣下應該是內傷在身。並非內府受創,而是經脈淤塞,右肩格外嚴重,同時畏寒。對嗎?」這是一種醫者口吻的陳述,容雲的聲音,依舊是那種獨特的溫和悅耳。
「你……」侍一再次措手不及。
侍三七之前是大夫?她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大夫……能利用嗎?
侍一沒有第一時間做出什麼反應,不過,她的沒有反應,已經等于肯定了容雲的話。侍三六在一邊看得分明,此刻,他正努力掩飾著自己的驚訝與心動。
侍一居然有這麼嚴重的內傷?!他要抓住這個機會嗎……?
侍一與侍三六再次各自思慮。
雖說寒光營的訓練還算比較全面,但是,有些事情他們還是沒有接觸過的。比如,大夫。寒光營沒有大夫,所以,來自傳說的想象,讓侍一與侍三六同時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怎樣的高明醫術,能夠直接將一個不弱的武者,看得如此透徹!?
師承蒼山童叟厲寧雪,容雲的醫術很高明不假,但是,更加「高明」的,是他的內功,以及,豐富的「經驗」。
「若閣下信我的醫術,可以讓我切脈。確認詳細情況後,就知道怎樣排解淤塞了。」容雲陳述事實。
侍一有些心動,但是武者的本能,又讓她戒備。她難得的直率反應,讓旁邊的侍三六愣了一愣。
然而,容雲不關注這些細節,他所做的,從來都只是讓他的話與提議,盡量包含讓人無法辯駁與拒絕的價值︰「閣下的內功心法,承自寒光營吧。明日侍三七正式入營後,也會知道。至于切脈,閣下似乎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暗算的人吧。」
「你……為什麼這麼好心?」侍一問。
「我對閣下的內傷很感興趣。」容雲說了句大實話。
侍一想了想,伸出了手,她確實想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同時,為了更多的信息,她淡淡地問︰「大夫都像你這麼好奇嗎?」
對于侍一突來的問題,容雲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想到自己的師公,他不由微微笑道︰「大夫不好說。但絕頂的醫術,大概也需要絕頂的好奇心吧。」容雲說著,手指輕輕搭上了侍一的右腕,斂目沉吟。
寒光營的氣氛,在這一刻,居然帶上了一種柔和……
……
時間不長,容雲成功診治完內傷,侍一與侍三六的心情,卻有了各自不同的復雜。
侍一想了想,轉身走開,從一個寫著「侍一」的儲物隔中,拿出了一本書冊,走回來遞給了容雲,說︰「謝謝你。但是在這個地方,侍一不想欠人情。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報,只有這個大概對你有些用。你收下吧。」
那是一本藍色的嶄新書冊,封面上寫著︰《寒光鐵律》。
「……」容雲。
容雲沒有說話,見到這本書冊,率先忍不住出聲的,卻是侍三六。他帶著明顯的驚訝,說︰「侍一大人,您——」被侍一看了一眼,侍三六下意識地消了音,但終究心中難耐,頓了下,他繼續道︰「擁有《寒光鐵律》是歷代侍一的榮耀,您怎麼可以……」
侍一打斷了侍三六︰「是的,只要成為侍一,就會被當眾授予《寒光鐵則》。但是,沒說不能送人,不是嗎。」
「……」侍三六不語。但是,之前真的沒有人送人啊。
說起來,在寒光營,侍一具有很微妙的地位。因為,侍一作為「人下人」的頂點,被授予了一個所謂的榮耀——書面的、詳盡的《寒光鐵則》。表面上,是說侍一也將有資格對寒光規則提出意見甚至更改,但實際上……或許,是為了讓侍一看到更加遙不可及的「鐵則」吧。不過,「人上人」沒說不能送人到是事實……大概,他們從未想過會出現這種狀況吧。
「問你,要嗎?」侍一不再理侍三六,直接問容雲。「你剛入營,就是‘三七’,快速了解規則,多少可以幫你保命,雖然之後也沒什麼大用。」她難得羅嗦解釋了一下,看來她確實不想欠人情。
「需要。」容雲回答得干脆,沒有推辭。
「侍一大人,剛剛侍三七也說了,是因為對您的內傷感興趣才診治的,您其實不必在意的啊。侍三七,你剛來不知道,這里鐵律如山,萬一治你個‘不安份守己’的罪名,你性命不保。我們的性命,其實就是各位大人的一句話。」侍三六再次忍不住開口。一方面是真的提醒,另一方面……他不想讓侍三七與侍一就這樣「交好」。
侍三六說得隱晦,但是侍一何等敏銳,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侍三六,又轉回對容雲說︰「對我是心安,對你是賭博,你想好,決定吧。」
容雲卻露出了他進寒光營後的第二個笑容,說︰「無妨。我收下,其實是我偏得了,多謝。」
侍一點點頭,結束了「私事」,她再次恢復了公式化的簡潔,邊檢查容雲的隨身物品,邊說︰「私藏物品,死罪,你好自為之。」
「入營沒有搜身,但是,之後如果發現藏私,處以死刑,你最好,呃……」侍三六補充提醒著,卻忽然斷了聲音。因為在侍一檢查容雲的物品時,他也看到了——
大量的銀票,金票……
作為常識,銀票他們還是認識的,也多少知道隨身帶這個數量的驚悚程度。
「……」侍三六不由抬眼看向容雲。
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所以,才會交給他任務的嗎……
侍一見了容雲的物品後,也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銀票的驚悚,讓他們忽略了,容雲很不正常地,系了兩條發帶入營……
當然,這時,他們也不知道,《寒光鐵則》提前落在容雲手上,對某些人來說,絕對是噩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