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營-戒堂主廳——
鞭笞皮肉與刑杖加身的聲音不絕于耳,夾雜著鐵鎖伶仃與壓抑的申吟,血腥彌散。若單看刑台上的點罰,與平常相比,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蔚思夜與雲槿坐在他們的位置上,在大多數人眼中,不可仰望,高深莫測。
文堂堂主雲槿,是華陽公主容敏與駙馬雲錚的長子,弘帝容承與烈親王容熙的外甥,這在長毅城中不是什麼秘密。雲槿身材修長,臉部輪廓深明俊朗,一襲深青的便裝,既有文士的狂放,又有武者的不羈,或許是承襲了母親華陽公主的明艷,即使穿著深色的衣衫,他仍給人一種熱烈而耀眼的感覺,然而,在黑暗而壓抑寒光營,這種氣質,不僅格格不入,甚至讓人望而卻步。
剛剛蔚思夜看向容雲的那種充滿興味的目光,侍三六都注意到了,雲槿自然更早察覺,只不過,他沒有什麼動作,也沒有特別去看容雲。經過與母親的談話,他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更何況,容雲,是「侍三七」……
稍早之前-華陽公主府——
容敏向自己的兒子描述了韻華軒發生的事情,也傳達了容熙讓他幫忙照應的意思。
雲槿听罷,點頭道︰「槿兒明白了。」
隨後,他難得地露出了些微輕快的笑意,說︰「不過,母親,既然您覺得舅舅認下容雲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就別用‘那個女人的兒子’稱呼了吧,舅舅听了可能會為難。」
「我像會這麼做的人嗎?」容敏瞪了兒子一眼,「只是有些不太習慣,剛剛一時沒注意而已。我看得出來,你舅舅對容雲還是有父子感情的……嗯,就是下手狠了點。唉,算起來,那個女人的兒子,是我的佷兒,你的……弟弟……」說到這里,容敏原本還有些輕松的語氣,突然變得極度不自然。
她驀地意識到,容雲,居然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雲槿另一個「身在寒光營的弟弟」。
「身在寒光營的弟弟」,這在華陽公主府中,是禁忌的話題。
蔚思夜不知道這個的皇家辛秘;容熙因為沒有把容雲當成自己的孩子,他一時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而容敏因為一直討厭景瑜,也一直沒有意識到,直到剛剛,她的隨心之語月兌口而出。
當初,華陽公主容敏與駙馬雲錚成婚後,曾在北方草原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其間育有二子,生活簡單而幸福。然而有一天,幼子突然失蹤,雲錚與容敏瘋狂尋找無果,做母親的傷心至極,這才離開草原回到京城長毅。接下來,是刻意的遺忘,直到五年前,雲槿成年,按例去寒光營挑選侍衛,領回了當年的侍三七。那個少年侍三七,讓雲槿與容敏一見如故,覺得非常投緣,投緣到讓他們心驚!
于是陳年往事再次被揭開,調查的結果,殘酷而糾結。千辛萬苦得到的線索,似乎都在說,那個少年侍三七就是他們當年失蹤的幼子,而這個悲劇的始作俑者,就是弘帝容承。當然,確實的證據是沒有的,這只是一個「最可能」,就如同更加久遠前,害死容承母妃的人,「最可能」是後來的皇後,也就是容熙與容敏的母親。
或許,這就是所謂皇家的糊涂賬。
那時,容承一如既往地裝傻扮好人,而另一方面,即使不再為侍,幼子的人格卻已經被踐踏得徹底。
十八歲的雲槿全心寵愛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弟弟,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耀眼的笑容,對弟弟來說卻是最致命的毒藥,足以見血封喉。
那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詳情已是皇家辛密,外人只知道,雲槿從此不再笑,雲槿一年前入寒光營成了文堂堂主。
所以,听了母親無心說出的話,雲槿同樣是一怔,眼中閃過心痛與冷厲,卻盡力保持著一貫的表情,雙膝跪下,握住容敏的手,低聲安慰,同時也是告誡自己,道︰「母親,您別擔心,槿兒長大了,懂得什麼叫無可替代,也懂得怎樣控制自己。」
……
因著對蔚思夜性格的了解,雲槿連夜返回了寒光營,如今這個反常的點罰的深意,他相信蔚思夜與他都是心知肚明,他沒有心情跟蔚思夜廢話。
可惜,蔚思夜雖然「善解人意」,卻沒有從善如流的美德。
「雲堂主今天怎麼這麼得閑,有興致大晚上的來寒光營看點罰啊?」蔚思夜一邊招手,讓人把「侍」營眾人今日的記錄拿給他看,一邊很「白目」地跟雲槿調侃道。與今天在容熙面前幾乎摘下了一半面具的情況不同,他在雲槿面前,一直以來的偽裝,還是很完美的。
說起來,倒也不是他想偽裝,對蔚思夜來說,生與死都沒有什麼意義,他隨心所欲地活著找死也很久了。偽裝的面具本是他隨性的作品,摘不摘其實無所謂,這次難得遇到了讓他摘下面具的戲局,他怎能不興奮非常,甚至,居然產生了一種可以稱之為「認真」的情緒——一種認真地,埋葬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的沖動。
以他目前所知,他可以預言,這個天下即將書寫一部壯絕慘烈的末世華章,他不介意在自己長眠之時,順手作篇浩劫之序,雖然,他已經「不務正業」很久了。
雲槿此刻的心情確實非常糟糕,听了蔚思夜的調侃,他沉默一個呼吸的時間,才開口道︰「吃飽了正閑,散步過來的,代統領有何見教?」他轉頭看向蔚思夜,明朗的聲音一如既往,但這句話換個說法其實就是︰我吃飽了撐的,不行嗎?
或許是從小在草原長大的原因,雲槿的性格比較豪放不羈,用葉欣兒的話說——雲槿大哥明明有個飄逸清雅的名字,為人卻是名不副實到極點。比如,雲槿經常會頂著一張耀眼的俊臉,一臉嚴肅地講笑話。
對蔚思夜,他談不上鄙視,不過是道不同,很干脆地沒有好感。
「呵呵。」蔚思夜干笑,他不意外雲槿的回答,說實話,對于名義同僚,他也很有興趣,這次的戲局,他會順便把雲槿一起拖下水的。
「思夜心血來潮,想把明天的入營儀式改到今晚進行,只是美好夜色單人虛度,實感有些寂寞……」合著這句話,外面一聲雷鳴,蔚思夜鳳目中神采一呆,尷尬地咳了一聲,隨即恢復自然繼續胡扯道︰「呃,眼下看到雲堂主也來了,頓覺這就是心有靈犀,心中甚慰啊。」
「呵呵,雲槿祝代統領能一直‘甚慰’下去吧。」雲槿覺得自己的脾氣真的比以前好太多了,還能在坐這里跟蔚思夜「心有靈犀」地打啞謎。
「呵呵,好說好說。」蔚思夜翻記錄的手,停在了侍三六的那一頁,光明正大地看了起來。
……
兩個人在這邊你來我往,另一邊的點罰已經漸漸接近尾聲,當然,今夜注定不同尋常不會平靜。
蔚思夜看著手中的記錄,掃了眼台上跪著的侍九九——也就是那個剛毅清俊的「二手新人」,突然喊了聲︰「等一下,帶侍九九過來。」
迎著雲槿投來的目光,蔚思夜長眉一挑眼中含笑,用很明顯的動作,向容雲,看了一眼……
面對蔚思夜不掩飾的洋洋自得與不良心思,雲槿同樣不掩飾地皺了皺眉。
只不過,事關容雲,如果說原本雲槿還會做些什麼的話,眼下他卻暫時什麼也不能做,因為畢竟舅舅容熙的目的,就是要讓容雲吃些苦頭,知難而退主動離開。
而蔚思夜似乎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有恃無恐。
很快,被點名的侍九九,在管事的帶領下走了過來,清俊的臉上一片隱忍矜持,淡然地跪地見禮,眼中精光內斂,他有著自己的心思。
今夜蔚先生與雲先生的先後到來,他當然也非常驚訝,然而驚訝過後,猜測其中原因時,他卻不由地產生了一絲期待與欣喜。
他自認為是一個絕不輕易認主,但一旦認主絕對忠心的侍。他明白主人返送他回營的原因,也知道自己的主人與寒光營統領晉親王的關系。不久前,他在極短的時間內漂亮地完成了主人交待的任務,然而,他等到的除了主人的稱贊,還有主人屬下的關注——那位大人向主人要自己,並且是明說要自己做男∣寵。他不能同意,他的驕傲與自尊不允許。
自從離開寒光營後,眼界開闊,他對自己的能力有了新的認識,他自認比主人其他的屬下都更優秀,身為「侍」他可以不要求太多,但他覺得自己的忠心與能力,值得主人同樣的信任與賞識。如果不能這樣的話,那麼為了保住自己的驕傲與自尊,他寧願死。他向主人表達了決死之意,主人終于沒有執意將他送人,而是將他送返了寒光營。
——按照寒光營的規矩,侍被送返,可以重新受訓,只是其間犯錯,三倍懲罰。當然這是指在「侍」字部重來,如果去「奴」字部,沒有加罰。在「侍」字部,五十號是個分界,只有前五十號的侍才有被主人挑選出營資格,也就是說被送返的侍,必須再次拼到前五十號,才可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然而,寒光營懲戒嚴酷,一倍已是苛求,三倍更是堪稱酷刑,所以,被送返的侍幾乎等同于被判死刑,一旦犯錯就難逃惡性循環,基本都是身體承受不住酷刑而死,不要說再次拼到前五十號。
回來之前,主人告訴他去「奴」字部尋求生路,他是自己要在「侍」字部堅持的。勾心斗角他太熟悉,主人是人中龍鳳,不輕易信任他人也是正常,他覺得這可能是主人給他的考驗,如果他堅持住自己的驕傲,表現出自己的優秀,主人會來接他回去的。
幾天來,他從臨時編號升到了侍九九,都保持了沒犯大錯,但接下來將越來越艱難,尤其是再次成為正式的侍後,明天他將開始「侍禮」的訓練,他已經有主人了,他不願意再接受「侍禮」訓練,去侍奉其他人。他返營時間已經不短了,既然主人不願意先行動,那他就用自己的生命與驕傲來賭一賭吧。所以,他今天故意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三倍加罰下基本是九死一生……他以自己為籌碼,等待主人的決定。
而蔚先生的到來,他的猜測,這最可能是主人做了決定,有了行動的原因,畢竟主人不方便自己晚上來寒光營,而他也想不出其他的,蔚先生會特意來看點罰的原因。現在,蔚先生打斷了他的點罰,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他心中怎能不期待與欣喜。
至于雲先生的到來,大概是為了新來的侍三七吧?……剛剛他看到蔚先生對雲先生那個近似挑釁的表現了。說來,那個侍三七,表現得太出格了,且不說雲先生什麼態度,正巧遇上蔚先生,算是撞到了槍口上了,侍三七很快就會為自己的無知放肆付出代價了吧。不過算了,跟他無關的事情,就不需要他去在意了。
侍九九跪在地上,這些思考在他腦中迅速閃過。
蔚思夜坐在他的位置上,用他見到「美人」時,慣有的殷切而愉悅的目光,打量著侍九九。
剛剛來這里之前,在自己的國舅府中,容瑀來找過他,旁敲側擊一頓盤問。等終于滿意後,容瑀跟他說了關于這個侍九九的事情,要他幫忙處理一下。
對這個侍九九他到有些印象,當時似乎是以侍一二的身份出營的吧,領了他的是明山郡王代清璇,代清璇跟容瑀關系不錯。記得當時這個侍九九挺聰明的,知道槍打出頭鳥的道理,一直努力保持著不進前十號,不過容瑀自然看得出他的斤兩,在好友過來要人時,便把當時最優秀的侍一二推薦了出去,代清璇看了之後,也沒有什麼意見直接領人走了。
現在看來,似乎是出了問題啊。侍九九聰明反被聰明誤?……嗯,其實就是運氣不好吧。明山郡王代清璇這人,交游廣闊人脈通達,可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喜歡听話的屬下,更不要說「侍」了,在他身邊留下的不一定是最優秀的,但一定是最听話的。對代清璇來說,是要一個自視過高、喜歡揣度主人、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侍」,還是要一個表面能力稍差、但身後有背景跟人脈的听話的屬下?恐怕連半點猶豫都不需要,代清璇會直接選擇後者。
于是,這個侍九九,確實是欠調∣教了……
按代清璇的意思,讓侍九九心甘情願地入「奴」字部麼,到也不難……好在侍九九也算是美人,雖然是太常見的那種清俊隱忍傲骨型,讓他有些提不起興致,不過,作為大戲拉幕前的暖場,似乎也不錯。
呵呵,順便吧,處理了侍九九,這大概是他能給容瑀達成的最後的任務了吧。
蔚思夜想著之後的好戲,興致盎然笑如既往,晃了晃手中的記錄,對侍九九溫柔低語道︰「九九,你這麼優秀怎麼會犯這麼多錯誤呢?」
侍九九垂眸,聲音堅定地說︰「蔚先生明察秋毫,侍九九請求成全。」
「呵呵,九九,故意尋死可不是听話的侍該有的行為,會讓你的主人失望的。」蔚思夜搖頭嘆息。
侍九九听了蔚思夜的話,心中一動,果然……蔚先生是為了他來的。他是揣摩了主人的心思,算計了主人,但是主人也終是開始在意他了不是嗎。
「侍九九知錯。」侍九九挺直脊背,淡然道。
「……」蔚思夜。這孩子蠢得挺可愛啊。
「九九,你這麼有‘個性’,直接死了挺可惜的,要不你先等等,我們談談你再做決定?」蔚思夜說。
「侍九九聆訓。」心懷期待,侍九九規矩回答。
然而,還沒等蔚思夜接下來說什麼,今夜的戒堂中居然又出了意外。
「侍一零一斗膽請見蔚先生、雲先生。」執行點罰的刑台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蔚思夜在這邊跟侍九九說話,刑台點罰卻在照舊進行。寒光營正式的侍只到九九,接下來是臨時編號的準侍,所以,侍九九之後,就是侍一零一。
聞聲,雲槿看向刑台。
「呵呵。」蔚思夜則一愣之後,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眼前的侍九九,台上的侍零一,以及遠處的容雲……
看來,今夜的暖場,會比他預想的還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