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三、該死的還沒死(下)
二百零三、該死的還沒死(下)
在經歷了最後的一番激戰之後,薩摩軍對會津軍殘部的圍剿,也漸漸進入了尾聲
「……預備——發射轟隆隆……」
伴隨著輕型臼炮噴吐出的明亮火焰,只听得一聲悶雷般的低沉巨響,會津軍殘兵據守的最後也是最大一座寨堡,由原敦賀奉行所官邸改建的司令部,頓時被砸得土石迸飛,轟然坍塌。無數血肉模糊的肢體殘塊,與碎散紛飛的木石瓦礫混雜在一起,仿佛冰雹般迎頭砸下,場面之殘酷令人不忍卒睹。
「……班載(萬歲)——」
趁著煙塵彌漫、視野模糊之際,薩摩軍組織的拔刀隊發出了臨戰的怒吼,掄起鋒利的太刀,一舉沖入了炸塌的寨牆。隨即便從硝煙彌漫的瓦礫堆間,傳來了一串刀劍撞擊的 嚓聲,以及仿佛野獸搏斗般的咆哮嘶鳴和粗野謾罵。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伴隨著飛濺的熱血,無數死不瞑目的尸骸,如犁翻的土塊一般四處散落。但越來越多的薩摩軍,還在繼續涌入寨堡,踏著同僚與敵人的尸體步步進逼。
事實上,這一仗打到了這個份上,誰都知道會津藩敗局已定,不管再怎麼頑強的抵抗,對整個戰役都已于事無補。而會津兵雖然素稱忠勇,可也不會個個都是死士。若是正常情況,早就已經大批投降了。
但問題是,薩摩軍似乎根本沒有接受俘虜的意思,無論對手投降還是逃散,全都一律格殺勿論——為了用最殘酷的手段震懾東征路上的諸多藩國,逼迫這些牆頭草一般的諸侯們自覺開城投降,島津怒志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悍然發布了一道殘忍的屠殺令,要求對殘余的會津藩士只殺不降……而薩摩藩方面其實也沒有多余的糧食,用來養活這些沒用的俘虜。
于是,面對著無法躲避的死亡與殺戮,會津藩的將士們只得繼續進行絕望的抵抗,並且爆發出了超強的戰斗力——有的會津藩兵不幸肚子被劃破,連腸子都流出來,但依然堅持不下火線,把腸子塞入月復中再戰。能見度極低的硝煙和塵埃中,無數灰蒙蒙的人影攪合在一起,拼命地扭打和撕咬著彼此。在刀光劍影、槍林彈雨的殘酷殺戮之中,不斷有人負傷倒下,又不斷有人從尸體堆里爬起來,繼續尋找敵人捉對廝殺,卻沒有一個人畏懼退縮,也根本沒有後退的余地……
這場極端考驗意志的肉搏攻堅戰,讓雙方都流夠了鮮血。
從中午開始,依托猛烈的炮火掩護,薩摩藩拔刀隊連續三次神氣十足地沖進寨堡,又連續三次被灰頭土臉地打出來……炮聲、槍聲、刀劍撞擊聲,充滿仇恨的憤怒咒罵聲,瀕臨死亡的淒慘哀嚎聲,負傷劇痛的低沉申吟聲,一時間當真是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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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戰場形勢明明一派大好,敵人的最後據點卻竟然久攻不下,並且死傷極其慘重,島津怒志登時有些惱火,覺得實在是按捺不住心神,便揚鞭策馬上前,打算親自督戰。
不料他才剛剛來到陣前,後面的親衛近侍都還沒能趕上,就听得寨堡大門 當一聲巨響,從內部被撞翻在地。然後騰起的煙塵尚未散去,就從里面殺出了一大票威風凜凜煞氣騰騰的會津藩騎兵,嗷嗷叫著各自持矛揮刀猛撲過來,誓要直取島津怒志藩主的項上人頭
原來島津怒志身穿一襲鮮亮華服,肩披紫色狐皮大氅,身邊還有侍從扛著馬標(就是高級將領的一種個人標志,類似車標,例如德川家是扇子,豐臣家是葫蘆),在戰場上顯眼無比,一看就是主將的模樣。
寨堡內的會津藩兵,早就注意這個騷包的闊人很久了。只是一開始離得遠,根本夠不著,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現在這廝居然不知死活地靠了上來,哪里還有不趁機沖出去討殺的道理?
反正看著眼下這架勢,薩摩兵是鐵了心不給自己活路,而且也已經逃不出去了。既然一樣都是死,與其窩窩囊囊地被炮彈活埋在瓦礫堆里,還不如抓緊時間討取一個敵方大將,死也要死得夠本才行
說時遲那時快,由于主攻方向在堡壘的另一邊,大門口附近居然沒有安置多少薩摩兵阻擊。在輕易挑翻幾個礙事的散兵游勇之後,七八名會津藩騎兵順利殺到了藩主面前。一時間只見馬蹄紛飛,一排雪亮的矛尖直刺島津怒志的胸口,四周的薩摩兵發現島津怒志眼看就要懸,頓時一起大聲吶喊,可畢竟距離太遠了,誰也來不及上前救援,只能扯著喉嚨在那里干著急。
但島津怒志卻是臨危不懼,盡管腰間僅有兩把不頂用的小太刀,卻仍舊一不慌二不忙,駐馬一動不動地緊盯刺來的槍尖,直到那排槍尖就要堪堪刺入胸前,這才突然支起身子,雙腳跳到馬鞍上猛地發力,一個跟頭縱身躍起,堪堪擦著敵騎的頭頂,輕盈地劃過一條弧線,在馬後面悄然落地。
而氣勢洶洶殺過去的會津藩騎兵,卻在眨眼間不見了敵酋蹤影,然後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和島津怒志遺落下的那匹坐騎撞成一團,當即就有人翻落在地,頓時變得一片混亂,彼此避閃斥罵,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勒住戰馬,撥轉回來準備再次沖殺。
然而時機一去不復返,趁著這個短暫的間隙,大群薩摩士兵已經簇擁到了藩主身邊,還堵住了他們剛剛沖出的那扇大門,竟然已是連寨堡也回不去了……
因此,這些會津藩騎兵見此狀況,也只得發一聲喊,各自撥馬奪路而逃。而島津怒志也趕緊按著自己差點被嚇到蹦出來的心髒,裝出一副非常淡定的傲然模樣,匆匆換了一匹戰馬,由親衛近侍護送著回歸後方本陣坐鎮不提。至于親自督戰的打算,也自然丟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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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最慘烈的白刃肉搏戰,一直從中午殺到黃昏,才基本宣告結束。
夕陽西下,天際邊燃燒著一抹橘紅色的晚霞,嫣紅的落日透過淡淡的雲霧,將余煙裊裊的戰場映照得一片淒涼,就連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也被夕陽染上了一抹殘酷的血色。
哪怕當大門被突破之後,筋疲力盡的會津軍還是鼓足余勇,勉強又堅持了幾個小時,這才終于在隆隆炮聲中戰敗崩潰,最後的少數殘存者見逃跑無路,也只得于宅邸內集體切月復自盡了。
殘破坍塌的寨堡內,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無數尸體。在幾個反復爭奪的地方,累累尸骸甚至堆積成了小山。扭曲變形的建築物廢墟之間,無數焦黑的柱子和木框還在冒著縷縷黑煙。雖然市民早已逃得一干二淨,但依然不時有「叭」的一聲冷槍在街巷間劃過,那是薩摩軍在追剿偶然落網的零星殘敵,或者給重傷瀕死的同僚在太陽穴上放一槍,以解除他們生不如死的痛苦。
——雖然在從京都開拔之前,薩摩軍就拉下了臉面,幾乎強行征發了全城所有的巫女和祭祀,讓他們給士兵提供戰地救治,但畢竟手藝相對生疏,與過去的和尚尼姑們相較甚遠。只要傷勢稍微一重,或者傷口不幸受到感染,以及在槍擊時中了鉛毒,那麼這些最後的本國施法者們也就無計可施了。
「……戰死六百五十余人,重傷一千一百余人……唉,這個損失還真是有點厲害啊咳咳咳咳……」
雖然嘴上唉聲嘆氣,但尚還年輕的島津怒志,其實卻是滿臉的志得意滿之色,深深陶醉于自己取得的又一次輝煌勝利之中——經此一戰,東北地區唯一能與薩摩軍較量的武裝力量,即會津藩的西式軍隊,便已經徹底灰飛煙滅了,沒有幾年時間根本別想恢復過來。
而島津家征服北陸、奧羽,乃至天下布武的道路,也將從此暢通無阻,除了那一幫需要用談判手段穩住,但應該不至于會與自己真正爭奪天下的西洋鬼畜之外,就再不會存在什麼難啃的硬骨頭了
唉,絕世強者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寂寞如雪啊他不由得頗為自戀地如此想道。
只是還沒等親衛寵臣們來得及開口阿諛恭維,島津怒志就突然臉色一變,隨即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把他咳得連腰桿都傴僂了下去。幾名機靈的親衛小姓,趕緊齊刷刷地擁上前去,又是拍胸又是揉肩又是撫背,七手八腳地折騰了好一會兒,才讓藩主大人把氣緩了過來,但還是臉色蒼白,不時痙攣抽搐。
「……呃哦,這陣子看來實在是太疲勞了,才剛到這把年紀,就整天出虛汗還腰酸背痛,貼什麼膏藥吃什麼補品都沒效果。等到以後老了可怎麼辦吶……」
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水,島津怒志苦笑著自嘲了幾句。也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勞神過度的緣故,自從率軍離開京都,向北陸發動進攻以來,他總感覺自己似乎有些氣力不濟,時常出虛汗、咳嗽,偶爾還會出現一陣陣鑽心徹骨的刺痛。即使是找巫女或祭祀施法,甚至喝下好不容易搞來的西洋煉金術治療藥水,似乎也沒有很明顯的療效,但同樣也不至于很嚴重就是了。
按照島津怒志的想法,這應該是積勞成疾了。不過他自恃年紀輕身體壯,眼下又是開創大業的關鍵時期,還是咬緊牙關再熬一熬為好——對于大多數政治人物來說,權勢就是能夠緩解一切宿疾的靈丹妙藥
而在輕易取得了敦賀港合戰的全勝之後,未來的關東霸主乃至于幕府將軍的寶座,似乎已經在向他招手了……在這一輝煌前景的誘惑下,自己身上的小小病痛,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了。
但是,島津怒志殿下的愉快心情,也就只維持到了這一刻而已。
正這位藩主殿下被幾個小姓攙扶著下了馬,打算去參加此役的「首實檢」——即在全軍戰勝之後,將討取的敵將首級找個干淨地方排列起來,由總大將檢閱觀摩這些人頭並評定戰功的儀式——的半路上,突然有一騎信使匆匆趕來,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就將一封十萬火急的求援文書塞到了他的手中。
島津怒志伸手搔了搔頭發,滿臉狐疑地拆開信函,然後便整個人都被華麗麗地雷得僵住了。
「……富士見合戰慘敗?南路軍一夜潰散?我的天啊藤原梅竹那個到底打得都是些什麼仗啊?他不是帶了七萬人嗎?就算是七萬只雞,抓起來也得花上不止一夜吧」
他恨恨地把信函用力撕碎,隨手丟在地上,接著又滿臉不甘心地起身回首,抬頭望了東北方的北陸道大地一眼,目光中蕩漾著留戀,然後才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唉,數萬將士艱苦血戰之功,不想竟如此毀于一旦傳令全軍,就地扎營休整一夜,然後立即收拾行李,掉頭回京都參戰」
——繼戰死于奈良的佩里提督之後,這個悲催國度中又一位稱雄一時的沙場英豪,也踏上了通往死亡與覆滅的不歸路。
該死的人,就是陰差陽錯地一時未死,但到最後終歸還是要死去的……
(君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