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姻緣 第二十章 心融

作者 ︰ 布衣祺

陰風怒號,娘披頭散發風馳電掣地抱著她沖過去,然後聲嘶力竭一聲吼,中途撲倒,力盡,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猶自死死地抱著她,勒得她幾乎不能呼吸。

四面的水漫灌進她的口鼻,仿似有雙無形的手,拽著她沉下去,沉下去……

沈墨瞳「啊」地驚醒來,葉修摟著她道,「墨瞳兒,怎麼了,嗯?」

汗濕衣背,沈墨瞳伏在他的懷里,猶自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葉修拍著她的背道,「是做噩夢了麼,別怕,沒事了。墨瞳兒,沒事了。」

沈墨瞳不知不覺中,整個人都縮在了葉修的懷里,半晌平靜下來,葉修攏著她的發,柔聲道,「怎麼了,做什麼夢了?」

沈墨瞳沒說話,只埋在葉修的頸窩里,輕輕地閉上眼。

她需要,好好體會一下,這感覺。

這麼多年,午夜夢回,驚恐攫取住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動,也沒有聲音,任憑噩夢像不散的陰魂,齜著牙在暗夜里冷笑猙獰。

只是清晨醒來,她還有家,她曬著將軍府的太陽,看著將軍府的花。後來,家也沒了。

曾經在那座深宮里,她噩夢醒來。徹骨的森寒,磨進她的骨髓,她曾有一種指天罵地鋪天蓋地的恨和絕望。

她卑微如螻蟻。她必須死。生命任憑被人粗暴地踐踏,她也無處可問,為什麼。

只是從沒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在她的身側,攏住她,悉心接納,溫柔撫慰。這感覺如此美好,貼著她的心,如一壺煮開的青梅老酒,細細地熨燙。

暖在心,卻酸出了淚。葉修察覺,攏得更緊,貼著她的臉笑言道,「怎麼了,啊?傻丫頭。」

這句話也太暖心了。傻丫頭,叫的多親昵熟稔啊。

沈墨瞳伸手摟著他的腰,窩在他胸口,濃釅地低喚了聲「相公」。

那聲音掛著淚,听起來糯糯軟軟,又有點嬌,又有點悶。只是在那寂靜的夜里如此清晰,葉修的唇揚起,摟著她平緩悠長地「嗯」了一下。

雖都不再言語,但這一言一答,卻似女敕黃的細柳勾出了三月的暖陽,柔軟明媚。

相偎相擁,听著彼此的呼吸,意軟情迷,似乎已記不清,是誰溫暖了誰。

便也睡不著,葉修撥去她的亂發,撫著沈墨瞳的眼角,喚道,「墨瞳兒。」

沈墨瞳枕臂望著他,「嗯」了一聲。葉修柔聲道,「這麼多年,生母無辜,死得慘,你又活得艱難,一個只會笑的啞巴,別人都有人議親,風風光光嫁了,偏你沒有,墨瞳兒,恨麼?」

月光斜落過半邊床幃,沈墨瞳清淺一笑道,「恨啊。」

葉修挑唇道,「有多恨。」

沈墨瞳的笑容淡淡地揚起來,眼楮像揉了碎銀般瑩亮生輝。她說,「我娘死了,可一個將軍府的姬妾,死了便也死了,她死後三天,大將軍府的嫡長女榮封太子妃,張燈結彩,賓客如雲,听著外面的笑語喧嘩,我恨不得沖上正堂,去砸個稀巴爛,指天罵地大鬧一場。」

葉修听著便笑。沈墨瞳的目光愈發亮,笑容也愈發燦美,幽然淺聲道,「當年事,我的外祖父,南越王,用我娘去和親投降,一向主和的宣王送親,卻中途毒傷我娘,返回京誅殺南越王,蠱惑主戰的成王與大周決一死戰,讓我娘,成為亂軍中人盡可欺的女奴。想我娘她何曾不恨,可是無力伸張,國破家亡,也只能做一個將軍府恪己守禮的妾室,至死,也受盡委屈。而那雪貴妃,頂替我娘入宮受盡恩寵,又聯合我那嫡母,害我娘慘死,可她高居明堂尊榮無限,一貫溫柔風雅月朗風清,我便是恨之入骨,又能怎樣?今日我去面見皇帝,有多少新仇舊恨,卻也只能笑語嫣然,溫良恭順。想來位卑者的咬牙切齒,怨氣沖天,也不過是徒具觀賞性罷了,死也要領旨謝恩,誰在乎撼樹的蚍蜉呼天搶地,誰又允許你。」

沈墨瞳平靜妍笑,語淺聲柔,葉修不禁想,她這長年累月隱忍磨礪出來的心性,稍有機會,便是要鋒芒畢露一飛沖天的吧。

她何嘗不知蕭煜是引誘她,但她也同樣是引誘蕭煜吧?她心有仇恨,自是想著一朝入主宮闈,將失敗者踏入腳下,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雖是她內心執念,但憑她的心性才智,若果真得以依身蕭煜,苦心經營,也未必不會得償所願。

想到這里葉修輕嘆了口氣,他雖沒言語,沈墨瞳也瞬間知曉了他的心意,不由笑語道,「相公,我從前確是痴心妄想過,這次出師未捷身先死,我才明白,他們,怎麼會讓我有報仇的機會,……,我錯了,我娘說的對。」

「你娘說什麼?」

「我娘說,墨瞳兒,你要隱忍苟活,萬不可想要報仇。可我沒听,」沈墨瞳微抿嘴角,黯然垂眸道,「我若不招惹燕王,只做個傻笑的小啞巴,便不會惹來殺身之禍,沈家,也不會被滅門。」

葉修暗嘆一聲,憐惜地摟過她,沈墨瞳溫順地與他親密相擁。

撫著她的背,葉修柔聲撫慰道,「別胡思亂想,這不是你的錯。」

沈墨瞳悶聲抽了下鼻子,只往他的懷里又拱了拱,葉修愛寵一笑,摟她更緊。

環住他腰的手,倏而便觸模到他衣下密麻遍布的傷痕,沈墨瞳手一停,轉而又更加溫柔地模上去。

她淡淡地想,「誰不曾有苦恨不堪的過去呢,便獨我,自憐自苦麼?」

這般想,她更加柔若無骨地,摟住葉修的脖子,雖無言語,但這個動作,倍顯憐惜。葉修察覺,只在她的耳鬢旁,柔聲如水地安慰,「墨瞳兒的苦楚比我多,我不過是被人打一打,迫一迫,即便交付了身體,也算不了什麼。最後下死殺,我還索性被救了,說來也不過就那麼三兩年,墨瞳兒不必為我難過。」

他入府為奴,是做,孌童的。

沈墨瞳的心,便忽地一顫,一疼。葉修撫著她散落在枕席上的長發,眼底含情,溫柔地笑問著道,「墨瞳兒,是心疼為夫的麼?」

那言語,帶著種富有磁性的誘惑,說不出的低沉松軟,深情款款。

沈墨瞳只覺得心蕩神馳,整個人綿軟得如同在棉花雲里飄。葉修笑著,伸嘴在她的面頰上啄了一口,他口鼻間吞吐的熱氣,混著極其清淡的藥香,亂蒙蒙麻絲絲地在沈墨瞳的臉上游轉。

他說,「墨瞳兒想復仇,也不是沒一點辦法。」

沈墨瞳如在夢中,尚不十分醒覺。葉修握著她的手,說道,「你的身體里,有股內力,雖不如頂尖的高手,但日積月累,也算深厚了。你娘用極精絕的技藝將你的經脈塞堵,令你啞不能言,欲言則笑,但卻並沒有將你的身體過多損傷,若我猜得沒錯,她定是教你,呼吸吐納之術了吧。」

沈墨瞳這下子醒了,宛如一道光照進四壁的黑暗,她突然之間意識到,她可以自己變強,無需甘受誰利用,無需去依附誰搖尾乞憐。

這個意識,讓她歡喜得直想顫抖。葉修的手指已切上她的脈,說道,「這根底,倒也有十五六年了,它已然充沛打通了塞堵,若再稍加點撥,便可成氣候。」

「可是,我怎麼一點也沒感覺啊?」沈墨瞳翻身坐起,語帶驚喜。

葉修道,「萬事皆積于忽微,日常點滴積累,你自無從察覺。但經絡堵塞不是小事,若不是它日積月累,與被塞堵的經絡時時相克,墨瞳兒焉能活?」

沈墨瞳想起娘對她說,墨瞳兒,你現在雖然不能說話,但只要每夜偷偷練娘教給你的功法,十年後,便會好的。

沈墨瞳的眼眶濕潤了,娘定是怕她心急失望,中途放棄,才故意說得長一點。

葉修已略顯疲憊,在床榻上有氣無力地歪著,閉眼懶洋洋地道,「夫人,咱先睡吧,要我行針,也得承影幫忙才是。」他的話音越來越輕弱,到最後便形同模糊的夢囈。

沈墨瞳笑彎了唇,好半晌才輕輕地在他身側躺下。他的一條胳膊,便伸過來摟住,然後,一條腿搭上沈墨瞳的腰,再然後,將頭枕在沈墨瞳的臂彎,往里蹭了蹭,尋了個溫暖又舒適的姿勢,細細地睡了。

沈墨瞳,卻好像心底心尖沾滿了蒲公英,軟軟的,滿滿的。

轉了三兩條巷子,沈墨瞳便發現陸小悄的眼光實在是和別的女孩子不大一樣,她喜歡冷硬凝重色澤偏幽暗的首飾,金銀珠玉一概不喜歡,她喜歡簡潔硬朗雌雄莫辨的衣服,綾羅綢緞一概不稀罕,她喜歡短劍小刀殺人見血的玩意,琴棋書畫一概不理會。最讓沈墨瞳瞠目結舌刮目相看的是,陸小悄砍價的本事,能把人嚇一個跟頭。

不過那丫頭是個典型的吃貨,口味刁鑽,偏偏挑剔得又頭頭是道,所以沈墨瞳陪她逛鋪子的花銷一共是三兩七錢,一頓飯卻生生吃了六十五兩半。完了她拉著沈墨瞳大搖大擺進了京城有名的文淵樓喝茶,茶氳珠簾,一扇屏風半生閑,兩人倚著窗,看園里荷花半放,怡然自得地喝了壺茶。

出了茶樓,陸小悄拉著沈墨瞳斜岔過一條巷子,離了京城最寬敞繁華的主街,這里依舊是商販雲集,人來人往。

從一個西域小販那里,挑選完手鏈和耳環,便看見不遠處的貨架上吊著很多惡鬼的面具,陸小悄一時童心大起,興沖沖跑過去,戴到臉上一張,故意惡狠狠地向沈墨瞳撲去,沈墨瞳推笑著繞著小販向後躲,陸小悄便張牙舞爪向前追,然後冷不防,和一個人迎面撞上。

「葉夫人,又見面了。」

那人扶住陸小悄,竟先彬彬有禮地和沈墨瞳打招呼。陸小悄把頭上的面具往下一扯,下午的陽光晃得她半眯了眼,她叉著腰剛要昂頭撒潑,卻一下子呆定住了。

她微微張著嘴狼狽難言的樣子有幾分滑稽可笑,但她很快,眉目清揚,容光熠熠地笑了,一臉驚奇的仰慕道,「天啊,竟真有這麼英俊的人!」

陸小悄與其說是驚艷,不如說是懷疑,因為她的小手毫不猶豫地伸向易卿陽的喉結,妄圖從他的脖子上揭下張人皮面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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