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姻緣 第二十三章 領會

作者 ︰ 布衣祺

那些絡繹可見的,安閑的老人,相偎的情侶,嬉戲的孩童,轉瞬間成了蜂擁而至的殺招。

一下子多出了好多人。有擊殺,有抵擋。生死相搏,遮天蔽日。

葉修猛地拉過她,跑。

有人護在她身前,刀劍相交,然後倏而錯位。她直覺得那薄而冰涼的鋒芒,與她貼膚而過。

葉修死握著她的手,往前沖。護在他前面的護衛一把利劍刺穿敵喉,「噗」的一股血,沖天而上,噴出腥甜艷麗的花。

沈墨瞳幾乎是撞著那尸體跑過去,那四散的血霧,帶著溫熱,從她鼻息間一閃而過。

然後她像只離弦的箭般沖跌出去,因為葉修驟然停住,而她憑著慣性向前沖,又還被葉修緊箍著腕子。

瞬間輕盈,似乎轉了半圈,然後被一個力量猛地一扯,「砰」的一聲撞上了葉修的胸脯。

孔武的臂彎攬住她的腰,待她听辨出暗器的風響,偷襲的敵手已身亡撲倒,葉修復拉著她的腕子,往前跑。

問心閣的人被糾纏住,而漫天撲向他們的敵人,挾風帶響如一涌而起追命嗜血的蝙蝠。

葉修卻陡然停步。他的面前,再沒有路。

樂游原是京城登高的勝地。而他們已逃離了繁華安全的玩賞地,如今橫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百十丈高,危聳的斷坡。

坡下荒蕪,荊棘雜草,亂石叢生。雖不若懸崖般深不見底,但跌下去,也絕對活不過去。

無路可以退。葉修上前一步,將沈墨瞳擋在身後,那個剎那,他很平靜從容。

呼嘯的鋒芒,帶著蜂鳴的顫音,在空中如殘酷的淬煉,蒸騰著熱氣,磅礡而過。

葉修對沈墨瞳回眸而笑,淡淡地道,「墨瞳兒,跟著我死,敢麼?」

殺氣至,葉修出手。但是他暗器有盡,而殺手無窮。

有一個瞬間兩相對峙。敵手望而怯步,葉修衣發皆亂,但是風輕雲淡。

只是那對峙如此短暫,一聲尖利的哨響,葉修驟然將沈墨瞳狠狠摜在前方地上,沈墨瞳硬生生跌出去,然後看見如蝗如雨的暗器,襲向如同靶子一般站立的葉修。

他後退,再後退。突然打了個趔趄,一口濃血,從他的嘴角飛快地蜿蜒溢出。

他望著沈墨瞳,笑了一下。披著他身後萬丈陽光,揉著血,對她笑。目光一如平日般,濃暖深情。

暗器至,他向後仰閃,可是身後,沒有依憑。

葉修毫無懸念地,跌下去。

殺手欲奮勇追殺,為首的人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沉聲命令道,「全部下去尋!」

一轉眼人跡消失無影,天地間突然很干淨,也很安靜。

碧天如洗,陽光已轉成溫紅,斷坡處開著叢白色的小雛菊,迎風搖曳。

易卿陽易著容,也蒙著臉。他望著跌在地上的沈墨瞳,沒有走過去扶。

「墨瞳兒,」他喚了一聲。

沈墨瞳沒說話,在地上抬起頭望著他。易卿陽道,「別拗了,我帶你回家。」

他並沒有動,只是接著道,「別再耍小孩脾氣,當年姑姑的事,是宣王做的鬼,我九死一生活出來,就是要為南越,為姑姑討一個公道。七姑姑她,」易卿陽頓了一下,說道,「她做了貴妃,要爭的是皇儲,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如今,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你也莫再任性,姑姑的仇,為兄的一定為你報了就是。」

易卿陽進了一步,又站住,對沈墨瞳道,「滅門的事,為兄的不得已。可你是姑姑唯一的骨血,為兄的定要護住你,你別任性,在我身邊,沒人敢把你怎樣,你隱忍時日,終有你揚眉吐氣的一天。」

沈墨瞳只覺得仿似有把利劍穿心而過,也不覺得痛,她的相公,還對她笑來著。

然後那把劍陡然抽出,還是未曾痛,只覺得血泉涌著流出,她的心,很空。

她有些茫然,有點懵懂。這是,怎麼了?

面前那個人似乎在對她說話,可她听不見,她不想听。

心血流盡,她突而無力,驀然清醒,瞬息之間只覺得那山川天地,都一股腦凶神惡煞地,向她倒塌。

葉修,死了。

這個意識令她心口的疼痛打破沉睡,一下子尖銳著,叫囂著,凶狠地噴薄,連根拔起。

這穿心徹骨的疼痛,倏而令她猛然站起,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

易卿陽駭然地望著她。

面白如紙,青眸蒙淚。眼前的光景變得模糊,沈墨瞳出于下意識形成的習慣,挑動起嘴角,竟笑了笑。

她在那麼短的瞬間,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有母親的衣袂,父親的眼角,初初見面的葉修,在竹影的光圈里微笑。

他托起她的臉,讓她說話。她在噩夢中醒來,他抱她在懷里,讓她別害怕。

他說他是因為她自己而愛她。他們促膝喝粥,並肩執手,他們四目相對,繾綣溫柔。

他們的靈,與肉。

不曾被真心愛,荒蕪冷落,她可以沉潛隱忍,裝瘋賣傻,思量謀算,委曲求全。

心如冰,冷似鐵。所有的辜負,傷害,乃至毀滅,誅殺,這些都沒有關系。

不曾被誰真溫柔歡喜地撿起,她也毫不介意,被誰隨手無情地拋棄。

只是被愛過,有過那溫如美玉暖如春暉的光景,有過雖短暫,但執手相看,心有靈犀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草青了,水綠了,她再回不到,冰天雪地去。

他說,墨瞳兒,跟著我死,敢麼?

沈墨瞳背對夕陽,輕輕一笑。在這世上,從來只有不願,沒有不敢。

易卿陽察覺她的異常,大聲喝止道,「墨瞳兒!」

沈墨瞳神色一清,凝目望著他。易卿陽道,「你站住!要干什麼!姑姑堂堂公主,為奴為妾,慘死他鄉,你的整個家,被殺光燒光,踏為齏粉,你的仇人端坐高堂,榮華富貴萬里江山,你便想著死嗎?」

易卿陽這說是勸導,更是呵斥。他厲聲道,「你給我過來!听見沒有!」

沈墨瞳望著他,他進了一步,她退了一步。

易卿陽停住,緩聲道,「墨瞳兒,你過來,你的仇,我替你報,你別做傻事,過來。」

沈墨瞳的脊背,突然筆直地挺起,她襯著殘陽如血,落落一笑。

她的眸子那麼黑,目光那麼亮。她笑得那麼光華,那般艷,帶著光亮,決絕果敢。

易卿陽突然一聲驚呼,快步沖了過去!沈墨瞳已縱身躍下,那美若夕陽的笑影,成了空,成為笑諷。

父死母亡。正因為仇人端坐高堂,榮華富貴萬里江山,所以她渺小如螻蟻,她做不到,她殺不了。

不同的人用浮華柔情支撐起各自的騙局要為她報仇,可沒人比她自己更明白清楚,其中那冷酷血腥不堪一擊的真相。

真以為她,是個偏執受虐的傻子?為恨而死,何若為愛而亡。她所恨的,與她所愛的相比,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她的相公把活的機會留給了她,可他曾問了那麼一句,墨瞳兒,跟著我死,敢麼?

前四個字,是邀約,後兩個字,是激將。

沈墨瞳凌空而下墜,她閉上眼,只有風響,昭示她接近的死亡。

然後她後背的衣服,被一只手穩穩地抓住,承影托住她,朝下面道,「先生,夫人她跳下來了。」

沈墨瞳不知何故,轉瞬間,淚如泉涌。

追下來的殺手,已被滿地誅殺。承影抱著她躍下,一進車里,馬車便疾馳而去。

承影將沈墨瞳放在一旁,便去看視葉修的傷。葉修淡弱的呼吸氣若游絲,他努力半睜了眼,見沈墨瞳一頭亂發,正無聲閉目,淚痕猶濕。

葉修心底苦笑。或許是他的錯,既是已佔為己有,就不該再容她,重做兩難抉擇。

梧桐苑里,救護葉修的人進了房,便沒一個再出來。冬哥兒跑進跑出,一盆盆熱水端進去,一盆盆血水送出來。

沈墨瞳有些茫然的,束手在外面等著。她的腦子有些遲鈍,木木地盯著那扇門,整個梧桐苑沉寂如死。

直到月上中天,冬哥兒走出來,面色十分凝重陰沉。

沈墨瞳有些渴盼地望向他,冬哥兒道,「承影公子說,讓夫人回去休息。」

那孩子的語聲有點黯然悲愴。沈墨瞳想問一下里面情況,卻是卡在喉嚨里發不出聲,冬哥兒一抹淚,一坐在走廊的地上。

兩個人守到晨曦微露,突然里面傳來陸小悄一聲驚呼,接著一陣雜亂,有人大呼道,「冬哥兒,快打水來!」

冬哥兒與沈墨瞳驚悚地互相望著,半晌才反應過來,疾奔著去打水。沈墨瞳猛站起來,一陣昏眩無力,忙抓住走廊的柱子。然後看見門一下子打開,人三三兩兩闖出來,不多時,又絡繹不絕趕回來。

這如臨大限的樣子,葉修定是凶險已極。

小半個時辰後,陡然靜了下來。沈墨瞳的心一提,這安靜來得委實蹊蹺,不知凶吉。

突然「 當」一聲響,門被踢開,承影拿劍大步走了出來,身姿筆挺,臉帶殺氣。

他看也未看沈墨瞳一眼,徑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高大的背影擋住半展的晨曦,天地在那瞬間,被駭得暗去。

承影闖至禁宮門口,人如劍,目如刀,吐口的話冰冰冷冷殺氣騰騰,「在下問心閣李承影,要進去告御狀,煩請通稟!」

守門侍衛被駭得一哆嗦,可這正是文武百官早朝的時間,怎麼能放進個人告御狀啊?

他這一猶疑,承影挺身便仗劍硬闖,守門侍衛連忙道,「公子息怒,下官馬上通稟。」說完對身後侍衛使了個眼色,承影見那小侍衛跑得忙,在後面切齒道,「告訴你們皇上,他不召見,我便殺進去!」

那小侍衛听了這話,腳步一頓,馬上又以更快的速度往前奔去。

武和帝听了回稟,一愣,「告御狀?」

眾文武百官不由面面相覷,早朝時候,有人要到這金鑾殿上,告御狀?

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斷也不會如此放肆荒唐。還揚言,仗劍硬闖?他是找死啊,還是謀反?

立刻有人出列道,「皇上,無恥小兒如此狂妄,目無國法,該立即誅殺以儆效尤!」

武和帝內心一冷笑,卻說道,「傳李承影。」

群臣驚愕。不多時,伴隨著太監悠揚尖銳的傳召聲,承影一身黑衣,半身血漬,昂然闖進來,宛若地獄鏖戰的修羅,金碧輝煌的大殿,瞬間幽暗凜冽。

他徑直走至殿中,山一般巍峨挺拔,視君王如塵泥,視群臣如無物。

他的聲音帶著種恨不得將人食肉寢皮的恨怒,但是又極其冷定,渾厚,擲地有聲。

「民有罪,有官吏刑律,臣有罪,有君王國法。那麼請問,在下告陛下有罪,該去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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