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 第二十五章 探情摸底

作者 ︰ 阿修羅飛天舞

李劭聞聲在門口立定,抬眼看去,一時怔住。

那是個很明媚亮眼的女孩兒,和前些日子所見,完全不同。

自初一那日他被俘,隨行抵達芙蓉郡,而後又跟著顏朗等大將軍回營後,他就再沒見那個女扮男裝的髒兮兮小醫士。

之後是轟轟烈烈的送糧,易人,撤軍,回國。

而他,做了戰俘,不再被人提及,回的,自然也不是廣仁袞州,而是靈澤青州。

那個女孩兒,她的眼瞳,亮亮的,異常燦爛。和那個一下子擒住他的醫士的雙眸,一模一樣,毋庸置疑,她就是他。

這會兒,在大殿靠柵窗的案桌前,她在那兒望著他。

女子頭頂中央的青絲攏結于頂梳成單環小髻,上頭插了一支翡翠卷紋玉簪,兩鬢的頭發則自然垂下,將將及肩。這稀奇古怪的發型大抵也是緣于她的頭發被剪成了披肩短發,卻是簡單清爽,明快動人。

這一次,她的臉龐,很干淨。

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素膚如雪,吹彈可破。難怪那日他瞥見,柔荑溫軟,潔白無瑕。最奪人心神的,卻是她的雙眸靈動,清瞳善睞間顧盼生姿,自在含情,脈脈無語。原來,她生得很是好看!跟那日在龍堤關軍營,髒兮兮的時候完全不同!難怪主上看中了她!

只是,說漂亮,卻也不是傾城之姿。當年帝都袞州,孟陬皇宮內的李嫣李充華,那份容姿才是傾國傾城,艷驚帝都。可皇上,也沒放在眼里啊……

那麼,這位聞人七月,靈澤國的太尉,總該有些同尋常女子不太一樣的地方吧,可又在哪兒呢?

她穿著精制的縐紗曳地裙,上頭披了一件和長裙同為素色的輕羅褙子,腰中松松地系了一個淡草色的軟絲勒帛,穿得只是淡雅,未算華麗。只是,她坐在書案前的大葉紫檀四出官帽椅上,背挺得那樣直,故此,衣衫雖普通,可是看去卻貴氣逼人,氣矜高遠。

最為特別矛盾的是,如斯樣人,那神情又像是躺在春睡藤榻上,曬著暖陽,迎著微風,松弛愜意。

是了,她這份輕松自在的樣子,在主上面前,也是如此麼?倘若果真如此,那這樣瀟灑自在的風姿,自有一種風華震人心弦。可要在主上面上維持這份風華,怕是,難的吧?

見自己呆在那里,她又問了一次,銀鈴般的聲音再次滌蕩在這璧雍殿的花楣、隔扇和落地花罩間︰「仲遠大人……嗯?到了今日,在這蕤賓宮內,你也該死心了吧,還要為你家的主子賣命嗎?」

李劭皺了皺眉,沒有說話,但他確實對這位從容自在的女子所說的話有些納悶,此是何意?她似話中有話,意有所指。

七月見他心中果然生了疑竇,咯咯地輕笑起來︰「嗯,我也很是好奇,怎地貴國的皇甫將軍,鄭將軍,同我們靈澤作交易的時候,絕口不提仲遠大人的安危呢!甚至二話沒說爽快撤兵之際,都沒一絲半絲兒的吭聲……按說,總該同我說說看,比如何時放了仲遠大人啦,比如我們靈澤朝有什麼要求才肯放了廣仁的太尉啦。好生奇怪哦,難道,廣仁國一點兒不在乎您這位太尉大人嗎?便是讓諸國都曉得您做了俘虜,國譽有損,都不介意麼?」

李劭聞言果然渾身一抖,面色白了幾分。

七月瞥了一眼李劭,繼續說道︰「听說,仲遠大人是義濟人。」

飴衫男子的臉色益發青白。

白衣女子輕輕往後倚靠在椅背上,雙腿彎膝交疊,上頭的一個腳露出了淡檸檬色的絲履,冰白如雪的縐紗襪子,還一蕩一蕩地抖動著。

一個女孩兒這般架腿而坐,蹺一腳,人間道謂之二郎腿,又稱作禹步,素界雖無此說法,卻也熟知這翹腿兒的樣子。雖是由來已久,卻十分輕佻,毫不端莊,容易落人口舌,為人詬病。偏生她這樣坐著卻那樣和諧美麗,仿似女子就該這樣才是活潑俏麗,天真可愛,純真幼良。

只听她又說︰「也難怪啦。稍加思索當知廣仁國主,視仲遠大人若何了。汩甪之戰,我始終疑懷難解。真的,太順利了,順利得連我這個策謀者都有些不信。仲遠大人呢?您對此事又是何感而思深呢?」

七月說的是真話。

她真的非常懷疑,哪里會這般順利呢?當時,和阿壅所教的一樣,她思考了許多變故的應對,也作了相應的布置,諸如在顏朗和彥前往龍堤關的時候,派遣了後援隊;又在冒險入主帥營之前讓彥等人先查探清楚之前的投毒可生了效應;又給段穎下了土氣之咒,令他無法逃月兌,且生死在她掌控之中;又在子時之前令彥帶翼獸隊潛入接應、鐘離行簡等人帶兵在汩甪關附近等候……

可是,這一切,竟然都沒有用上!

簡直像是順水推舟,應勢而動。廣仁國的軍隊,極為「配合」地完成了她的構想和策略!是的,太配合了!!

李劭,不是武將出身。顏朗曾經以不屑鄙視的語氣提及,「想必廣仁的皇甫大將軍和鄭江軍均是不服他的。」

七月明白,這老兒是在指桑罵槐呢。不過,重點是李劭應該是不得他手下屬官的歸心的。瞧這廣仁驃騎大將軍和武略將軍的眼里沒有他這個太尉,都已經傳到敵國了,可見這事情,沒有十分卻總也有三五分的準頭了。

但是,那大將軍和武略將軍就有這樣大的膽子?敢在國戰之際把李劭賣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可國體和私怨比起來,倒是後者重要了麼?否則又怎會如此呢?

七月思忖到這里,復又吃吃輕笑︰「嗯,我想到啦,定是仲遠大人,您的主子瞧您不順眼,這才故意敗了此戰,將您白送了給我罷?原來,您堂堂太尉,位列三公,卻是一只棄卒啊!」

李劭的神情已然極為難看,兩頰陣青陣白,可見其心之亂。

七月放下腳,站了起來,行步間微有些雀躍地走到了飴色長衫男子的身前不遠處,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說道︰「仲遠大人,你是因為什麼得罪了你們家皇帝呢?他就這樣處心積慮地要置你于死地?」

這句話戳中了李劭的痛處。

得罪。

得罪的地方,似乎還不少。

眼前這個嬌俏可愛、身著白衣絲履的女孩兒,又怎會知道許多呢?

「可是,既然趙湨都不要你了,你又何苦死死抱守忠心,仁義護舊主呢?再說,我也不是要你做什麼大不諱的事兒,不過是向你打听一些他的八卦罷啦。」七月漫不經心地說著。

「八卦?」李劭不解地重復,這是他第一次應聲回答七月,「主上的八卦?你指的是主上的身體四肢和性格愛好?」

「……」

七月汗顏,唯有笑嘻嘻地掩飾道,「嗯,是呀。」

易有太極,始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兩儀即陰陽,可在不同時候引申為天地、晝夜、男女等等。四象,即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在不同時候,可分別對應四方、四季、四象。青龍居東,春之氣,少陽主之;朱雀居南,夏之氣,太陽主之;白虎居西,秋之氣,少陰主之;玄武居北,冬之氣,太陰主之。

四季養生也分別對應為︰生、長、收、藏。

八卦,即乾、兌、離、震、巽、坎、艮、坤。分別代表天地等諸意,若指的是人,便也就是首、口、目、足、股、耳、手、月復;亦有健、悅、麗、動、入、陷、止、順等八性。

這李劭腦子倒也不錯,立刻將八卦同人之肢體、特性聯系起來,也很符合。最有趣的是,和人間道的八卦新聞,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這素輪界的上古四異獸和人間界中國傳說中的上古四聖獸,也是很一致,偏偏和青龍國連在一起。

當時周壅說到這兒,七月記得自己問他︰「阿壅,那這上古四異獸里的青龍和青龍國的青龍,是什麼關系啊?」

周壅沒有回答。

也很奇怪。

七月還沒想完,那邊李劭在開口說話了︰「主上,是個很奇怪的人。」

這什麼話?七月心道,他是人嗎?一條活了三千多年的龍,龍是人嗎?那是獸,好不好?

不管七月在心里如何鄙夷,李劭在她的前頭卻是一徑地顧自說下去了︰「我是義濟國的宗親,前代白龍主的皇後家族之人。若是算起五親六眷、情親知交來,我,李仲遠,算是李帝的表兄。二十年前,與亡妹李季蘭,以質子身份前往廣仁國……無官有爵,曾封義濟國都鄉侯(注1),食邑兩千戶。……自往去廣仁,這義濟國的侯爵,也就貶已。(注2)主上,對我,並不薄于李帝。只是……」

李劭說到這兒,忽然停了下來,定定地入神,不再說話。

七月在心里嘟嘴大惱,連連鄙視這個說話只說一半,毫無坑品的廣仁國太尉李劭。一邊卻被他勾起來了一些好奇心︰李劭是李帝的表兄!卻前往廣仁國做質子!這些,顏朗老兒可半句都沒提到呢!

听起來,又是一部台灣鄉土狗血劇啊!!!

七月輕輕柔柔地在一旁應了一聲︰「嗯,趙湨對你不錯,當年……」

李劭不知不覺地頷首道︰「是。當年,我剛到廣仁國的京師,袞州。在孟陬皇宮內,皇上微笑著,封了我同在義濟國一般樣的都鄉侯之爵祿。他讓我同妹妹在孟陬皇宮的長亭殿居住,一應待遇,猶如皇子。」

七月在李劭跟前轉了幾個圈,皺了皺眉,仍舊柔聲細語地問道︰「那是很不錯啊,你和你妹妹,一定很喜歡他吧?」

「不錯,」李劭沉入當年的回憶之中,毫不戒備地回答道,「尤其是妹妹,淑君她……她是瘋狂地迷戀上了主上。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本該阻止她的,可我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上了死路……」

七月的心里生出無比的,強烈的,打了雞血般的,茁壯成長的狗仔隊八卦苗子,她嘻嘻地笑了︰「那時候,你才七八歲吧?你妹妹,可比你還要小啊!真是早熟啊。」

李劭听了七月的話,面上露出一陣迷茫的神情,可知他听得半懂不懂,卻也沒問,仍舊顧自說下去︰「淑君比我小一歲。初時,只是依戀,後來日子久了,也不知是何時,便就……我也十分奇怪,明明一年也見不了幾面。主上他,時常不在孟陬皇城內的,反是樊相他,朔晦(注3)間倒有大半個月是日日能得見。」

七月听到此處,又再皺眉,從李劭話中的意思,可見趙湨時常翹班,不在皇宮;又可以推斷出樊相是和孚應國的孫祥明,明相一般,就一個代工的,老給皇帝做苦力兼收拾爛攤子;這李劭的妹妹也奇怪,又叫李季蘭,又叫李淑君,嗯,大概是名季蘭,字淑君?

兩人正情狀奇怪,氣氛莫名地談到此處,忽聞外頭申掌嚴的聲音︰「月尉大人,裴御史丞求見。」

七月一下子想起來,她那日同顏朗、彥歸來見了卿相後,曾要求裴祖榮這兩日來璧雍殿取信,而後再幫她將信箋送至廣仁國樊相處。

倒是信人!記性也極好!

「請裴大人進來罷。」七月沖著大殿的十二扇雕花隔扇門口朗聲說道。

裴昌很快便進來了。

沖眼瞧見璧雍殿內站著的聞人七月和李劭,看他們兩個之間輕松自在的氣氛,年輕的御史丞終究還是沒掩飾住自己震愕的眼神。未等他開口說話,那邊聞人七月已經笑吟吟地看著他,說道︰「信,我寫好啦,勞煩裴大人送出去呢。只是,千萬別送到樊相手里,定要交給皇甫大將軍和鄭將軍。」

說著,七月便回到黑檀木透雕西番蓮翹頭寬書桌案邊,取了寫好的信,走到裴昌面前遞了過去。

雖伸手接信塞入衣襟內的里懷,裴昌終是有些疑惑不解其意,明明你這信就是給樊相的,為何定要先交了給皇甫玄和鄭泰呢?這轉一轉的原因,卻又是什麼呢?!

「祖榮大人,我當日在軍營,曾親口說過,讓皇甫將軍和鄭將軍帶封信給樊相。後來事兒一多,我便給耽擱下了。現下,這信自然還是要過了他二人的手,才是正理。否則,不顯著我這人說話盡是作笑耍樂來麼,當不得一回事。身為靈澤國的太尉,這般不莊重是不妥的。」七月慢悠悠地說了一通道理,心里想,至于,這舉動里透著親密,隱帶反間計的味道,可也不用提了。她也不過順便反一反,也不曉得奏不奏效。

只是,裴昌這樣千機百變的人物,又怎會不知她後背的用意呢!便是沒瞧出來她是有意為之,可也心中暗驚了,這份政治嗅覺和敏感,若是天生的,有意無意使了出來,可不更令人毛骨悚然麼?

未及多想,裴昌按下心中疑思,只笑說︰「月尉大人,此事下官自會辦妥。只是,下官此次來,卻不是專為送信一事。」

七月聞言,倒是有些詫然了︰「哦,那祖榮大人,另有何事?」

裴昌瞟了一眼旁邊兀自呆立,似是浸入自己冥想世界內的李劭,倒也不避諱地說道︰「卿相希望月尉您若得空閑,請至宣室殿會晤。今日之內能得見則至佳也。」

卿相?

她想見我?

自周壅死後,周麟的反應,也很怪異。

雖然,在初晦(注4)前一日,七月沒有將周壅的死訊立報卿相。但是七月相信,定會有人在第二日以鳥將此事傳給卿相的鶚鳥。雖然她那晚以靈澤太尉的名義,嚴令大軍中的鶚絕不允許有一只飛往青州帝都,但只怕還有人以土控之術以地氣傳音……這種事,以她那種薄望,又怎麼可能百分百、絕無遺漏地禁止呢?

然而,周麟得知正式的奏報後,卻也沒有任何舉動。

甚至,在本月的望日,聞人七月跟隨大軍回到青州,同顏朗大將軍、彥將軍等人到宣室殿同卿相匯報汩甪一戰,周麟也仍舊是淡淡然的,除了褒揚,旁的話是一句都沒有。

卿相,周皓卿她,對周壅的死,一點兒都不在乎嗎?

太奇詭了!!

聞人七月頷首,十分爽快地同裴昌說道︰「祖榮大人,我知道了。一個時辰後,我便過去宣室殿。」

裴昌略躬身作禮,正待要退,卻又笑說︰「下官還有一件私事,家父在最近的來信中提及,想要同月尉再議舊事,未知月尉大人可有閑暇,抽空兒前往狄泉縣,與家父在狄泉鼓月復酒樓一聚,吃茶喝酒。」

聞人七月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上。

裴文裴縣正找她再議舊事?這老人家同她能有什麼舊事?!唯一一樁舊事,不就是請了杜榮氏給眼前這位御史丞大人裴祖榮提親麼?

不會吧?!

雖然事實並非如此,可在周遭的人眼里,她聞人七月可不是剛新喪夫的寡婦麼?難不成素界民風如斯彪悍?新寡之婦就有人提親?!自己何時這般搶手了?人界是人界,素界是素界,兩界之世人但有一點是同樣的,寡婦總是不受人待見的。尤其是素界,素界之人,佔有欲是強于人界的。

這樣一想,周壅提及前代黑龍主竟然肯立他的母親——一位已是他人婦的女子為皇後,倒也奇特得很。

七月還來不及說什麼婉拒的話,那邊裴昌已經退出了璧雍殿。

嗯,眼前的李劭,還有卿相,裴文……

麻煩似乎愈來愈多了。

七月走到了書案前,在官帽椅上慢慢坐下,一邊瞥向一旁站著的李劭,顰蹙起了眉頭,說道︰「仲遠大人,後來呢?」

「後來?」

李劭茫然地重復了兩個字。

注1︰都鄉侯︰爵位名。等次在列侯之下,關內侯之上。這里的都、鄉是指級別,可以食用都、鄉級別的戶邑。

注2︰貶︰爵位降低稱之為貶;已︰爵位取消稱之為已。

注3︰朔晦︰就是朔日和晦日,朔日是每月初一,晦日是每月最後一日,朔晦也指整個月。

注4︰初晦︰正月最後一日稱之為一年里第一個晦日,故名曰初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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