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阿壅?」
七月皺眉說道,「他,他雖不是樣貌兒頂尖的英俊男子,可,可也不難看啊。只是卿相,你問這個做什麼?」
周麟听到這樣的回答,只蹙緊眉頭,凝視著自己跟前的這個女孩兒,半日方緩緩說道︰「那,那裴御史丞呢?他樣子怎麼樣?顏阿蘇大將軍呢?彥子卿將軍呢?他們,長得怎麼樣?」
七月更加奇怪,完全不明所以,她看了周麟一陣子,見其神色不似玩笑,面容肅然,只得也很認真地回答道︰「裴御史丞長得很莊重好看;顏大將軍年歲雖大了些,可看著眉眼輪廓,想必當年是十分威武瀟灑的;彥將軍長得,也……也不錯,爽拔出眾,很是俊朗。可是,可是,卿相大人,您問我這個,到底是有什麼道理緣故啊?!」
周麟默了一會兒,終于又再不徐不疾地說話了︰「我明白了。這麼說,子房選了你,于靈澤而言,當是明智之舉。自始至終,我,一直奇怪,他為何要娶你。你不是素界之人,這一點,旁的庸人瞧不出,但相信以子房的聰明,定是能看出來的……」
這一點,卿相說的沒錯,周壅在很早以前,嗯,一開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所以,周麟的意思是,阿壅,並非無緣無故、毫無來由地對她,聞人七月溫和友好的。
周壅他,是否是得知了她身上有著龍草葒花之紋,欲以此反證其真龍之身?而後以此為據,登上靈澤帝位?
可是,阿壅是怎麼知道她身上有這個龍草葒花之紋呢?
七月記得很清楚,今日之前,尚不曾有此花紋印記。周司則和申掌嚴等人日日服侍,瞧見葒花印記的表情舉動,那是今日方才出現在她的背上的。
難道阿壅他以佔卜術數算知,可也不對。
以周壅曾教授她所知,卜卦佔算之術,僅能推出普通人等的命運前程。龍主帝君和麒麟主相不在此列,無法算知。故此,就算那六十九位龍主之一在她體內注入了龍身氣血,可也不是阿壅能算得出來,而後謀定計略她的。
只是,話說回轉來,七月也瞧出來,阿壅看去很是在乎卿相的樣子。既如此,卻仍要同她這個無親無故、無關無系的人界女子牽扯在一起,總是有緣故的吧。
也許,緣故就是卿相所說的這一個。
「其實,……皓卿姐姐……」
七月頭一次這樣喚周麟,自覺雙頰發燒,很雷很諂很無恥,可已然勢成騎虎,只得徑直一條道兒走到底,給自己鼓鼓勁,繼續說下去︰「我同阿壅……」
實在是沒有成親的。
可是在後面的八個字出口之前,七月遲疑著頓住了。現在告訴她,是不是很殘忍?!阿壅,都已經不在了。
——嗨,卿相,那個死去的人,其實愛的是你。他做的事情,其實是氣你的。他同我的關系,真的很清白,沒有半點兒那種情愛糾葛的風花雪月關系;就算最後的最後,他選擇跟我在一起,也不過是不得已、無奈、勉強而已?
——是的,阿壅最後曾說,你,不回人間道,不可以麼?
——是的,他也曾說,與廣仁國一戰後,無論是勝是敗,我們就離開蕤賓宮。我帶你去陽國玩,好不好?
——那些個,也許只是他料定,絕不可能和卿相在一起,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呢?
——……
七月想著,卻慚愧起來,這算不算是撇清關系,把悲傷丟給眼前的女子?!況且,撇清關系後,她又以何等身份留在靈澤?她又如何要求卿相,送她回人間界?
我,真的很自私。這樣想著的七月,最終閉上了嘴,將後頭的八個字吞入了肚子,再沒有出口。
周麟雙眸帶著似是憫色的溫柔,她搖了搖頭,說道︰「你同子房,伉儷情深,遇到這樣的遭遇變故,心如死灰的情緒,我很明白。你本非我素界之人,而今子房已去,你大約是不想留在這個世界了的。所以,三年。只需三年。你只需給靈澤三年,我就送你回返人間界,如何?」
「……」
七月低頭復又抬頭,目中有些欣喜,驚愕︰「真的嗎?」
「自然,有附加條件。三年里,你須得找到媯汭女帝;若是尋不到,則請你留下龍嗣。」周麟淡淡地說道。
「尋到媯汭?留下……龍嗣?」
七月重復了一遍周麟的要求,徹底地無語了,卿相,你是個大奸商啊!
「雖然,不知你身上到底是哪一位龍主的血。但是,龍嗣就是龍嗣。我們尋了媯汭女帝已然十五年之久,若是再三年,仍舊尋不到的話,只怕……也就……再難找見了。可以得到他國龍主的血脈,亦是靈澤不該滅亡的天意……」
周麟輕描淡寫的語聲又再響起在七月的耳側。
這樣的話,听在耳里,七月再忍不住,隱帶怒氣地插嘴道︰「那……那個國家,豈非就……不再有後繼龍主?以前阿壅也說過,龍嗣出生之際,前代龍主與皇後均會薨歿。這,這,……這豈非?你要絕了我的活路?」
周麟淡淡地笑說︰「他國龍主之薨歿,那是靈澤之外的別國該操心的事情,同靈澤,自然是半點兒關系都沒有了。至于你,你放心,在龍嗣誕下之際,我會助你跳轉至人間道,那麼,素輪道之定則,便再不對你起作用了。」
她在說什麼?
不是說麒麟性仁麼?怎麼周麟她這番話,听起來這樣刺耳?
嗯,這里很奇怪,非常奇怪……她說跳轉到人間道後,素輪道的定則,將不起作用,所以龍嗣誕下之際,皇後、女主薨歿之說,也就自然而然地煙消雲散了……
不對!
不對!!
對了,就是那里!很不對勁!!
「卿相,你說,素輪道的定則,對人間道,是不起作用的……」七月探詢著問道。
周麟頷首︰「不錯。」
七月再問︰「你又說,我身上的龍血,來自十多年前,我在人間道的時候,素界六十九位龍主中的一位所賜,故此我的背上方能在今日乍現龍草葒花之紋?」
周麟又再頷首︰「不錯。」
「既然素界的規則在人界不起作用,那十年前,便是有位龍主在人界,給了我氣血,不也應該毫無效果麼?」七月盯住周麟,一字一句地問道。
周麟一時語結,但只稍頃,她便又鎮定自若地說道︰「這……就不太好解了。也許正是玄妙時分,世間事,總是不知者多,奇者未為不有,乃是未見,故稱為無。實是世人無知,並非無也……總之,不管當年在人界發生了何等樣的事情,又或者當年你同如今一般,曾神隱至素界也未可知……凡此種種,惟今吾只見一件事實,便是︰你背上確有龍草葒花之印。」
果然,我跟這個卿相實在是不合拍,非常非常的不合……七月在心里悲哀地默默念叨著,她的說話行事,總讓我覺得她在針對我;而我,也超級看她不順眼。這莫非就是命宮相沖?這會子說話,看她那書包掉的,整一副酸秀才的樣兒啊,真讓人听著難受寒,唉。
驀地,一個電光閃念間,七月的耳中朦朦朧朧地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因此故……我當替了仁瑞公主去死?莫不是,我的容貌和仁瑞如斯相似?但你是仁瑞的哥哥,覆巢之說,豈非荒誕?
——如此明目張膽,欺誑朝野,竊鐘掩耳之舉,徒增笑柄而已。
同樣是掉書包的話,同樣那麼酸,同樣那麼寒……出自聞人七月自己的口中。
那是,初來素界之時的她,初見孫帝洧淵之時,所說的話。
文縐縐,酸溜溜。
問題是︰她,怎麼說出來的?!
好奇怪!
還有那些衣物衫履襪褲,她如何能這樣熟悉?還有她至今存疑的,關于各國言語的問題……
聞人七月,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思。
周麟則看著這個坐在床沿發呆的女孩兒,她今日不同平素喜著淡色衫服,換穿了很莊重的黑色深衣禮服了。這靈澤國服之墨色,可真襯她瑩白靚媚的容顏啊……
如果,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兒,這個子房所期待的女孩兒,穿上那厚厚的女主龍鳳炫舞卷雲團紋的靈澤玄端國服,不知道該有多麼合適啊……但是,容顏是夠了,能耐呢?她能不能撐起靈澤國的天地呢?畢竟,只是個摽梅之年的凡人女子。她能對付得了那班頑固的老匹夫嗎?
雖然,她似是獲得了武將們的歡喜;但是,顏朗並非徹底的心服口服;彥的態度也很微妙;鐘離、紀侂冑、邊自明、印去非等人,只怕也不過隨大流罷了。那麼,現在呢?還有文臣,勢力滲透朝野角落,這些執拗的捧著則例規度辦事的親貴們……
是啊,她行嗎?
這個,子房所喜歡的,願意與之成婚的女子……
可不管怎麼說,這是周子房的意思。媯汭既然不在,自然惟有听他的了。
子房的一個遺願。
周麟下了決心。
「下個月的晦日,我會在朝上宣布我靈澤國女主之定。主位懸空已久,不能以常例來處理之,便參照孚應國,三個月內準備登基大典。」
說完這句話,這位麒麟主相再也不說話了,只在室內轉了兩圈,就離開安處室,走了。
留下兀自坐在床沿發呆的聞人七月。
過了兩刻鐘,璧雍殿內傳出慘呼聲。
「啊……!!」
人家沒準備好啦!沒心理準備啊!!!周皓卿!!!你!!!你!!!太過分了!!!!還有,誰要跟那個死洧淵看樣學樣?!
染月門內,璧雍殿外琉璃花壇附近的天井。
有三個碧荷深衣,青色勒帛腰帶的女子,正在竊竊私語。
「姮兒,這是……是月尉夫人的慘叫聲?」
「琴軒姐姐,您說得沒錯。
「靈媛,你來了?怎麼……怎麼……這是司藏庫(注1)的,呃,‘那副華勝’啊,果然是名不虛傳的‘那副華勝’!!……可是殿下不在了,還要用這個麼?」
「是剛才卿相大人臨走之際吩咐的呀,說要三禮並為一禮,總之,月尉大人,馬上就是殿下的正妃,以及輔國上將軍;不久,還要……還要……尊稱她做陛下了。」
「可,這也是對的嘛。」
「就是,這才是正理。原本我對夫人還懷著幾分疑慮,可待我瞧見那尊貴的印記後,就完全釋然了。殿下,確實是真龍天子,沒錯啊,夫人也真的是夫人,一點兒沒問題。」
「可是,琴軒姐姐,為何主相大人離去後,夫人叫得那麼慘?」
「她新喪寡居,心情不佳,也是有的……想必是,思及殿下,哀難自禁罷。」
「姐姐說得果然有理。」
「嗯。靈媛,你還是先將這華勝送去給夫人過目罷,她瞧起來,很不喜歡繁瑣的發髻頭飾的樣子。」
「知道了,這就過去,琴軒姐姐放心。」
二一年四月十四日。
庚寅年庚辰月甲午日,三月初一。沖猴,煞北,時沖庚申,天兵,三合,日祿,福星。
晦日。
玄墨宣室殿。
寅時。
是日,該時辰︰宜祈福,求嗣,出行,開市,安床,赴任,祭祀;忌上梁,蓋屋,入殮。五行所屬為沙石金,滿執位(注2)。該日五行之氣屬金;十二辰神日為滿日。
大吉大利。
暌違十年之久,靈澤國的滿朝文武以帝君臨朝禮制上殿。
百官均頭戴委貌玉冠,著玄色公服,系玉革腰帶,掛金制魚龜等印符袋,佩玉具組、香囊、玉具小劍、玉具長劍等,持玉笏玉珽,高靴白襪,素紗中單,踱方步魚貫而入外朝六大殿之宣室殿。
宣室殿檐下有雕梁斗拱,入殿內可見墨龍和靈澤國玉璽紋飾大點金的彩畫繪于梁枋之上。殿內的門窗全部重新烘漆,欞條上部的菱花格紋、下部的浮雕雲龍接榫處的龍紋鎏金銅葉,俱都閃亮一新。
地面則是淡墨色的油潤光磚,二尺見方,漫布全殿明間正堂,共計四千八百塊。大殿內七十二根承重大柱以楠木為材,金漆蟠龍舞鳳,每柱計有九龍九鳳瀝粉貼金凸雕紋柱。
大殿正中,便是的髹金漆雲龍紋寶座,高高設于九圍階梯的台座之上,座後可見九扇雲龍紋的髹金漆大屏風。
鑾座周圍的寶瓶,在這大日子里,插滿了靈澤國花——瑞香。狀似丁香,黃、紫、白、粉、或二色、或梅子、或串子,更有最名貴的品種︰花瓣邊緣有黃色細緣的金邊瑞香。香氣撲鼻,繞殿縈縈,滿堂芬馥,聞之忘返,流連身際,揮之不去。寶瓶周圍更有焚香用的香爐、香筒,只是反而淡得嗅不到燻香氣息,唯做裝飾耳。
殿內靠近寶座的六根明柱和梁、枋上的群龍彩畫,全用新的瀝粉貼了一遍金;寶座上方的蟠龍餃珠藻井,也統統重新金漆,更顯多年不見的華貴。
被九條金龍纏繞于金鑾座椅圈上的座邊,立著一名墨服女子。
她個子不低。
鑾座在束腰的地方透雕雙龍戲珠,滿髹金漆。束腰下的須彌底座連同明黃絹紗緞子的椅墊的高度,也不過到她的髀骨下方,膝彎略上。
坐在這鑾座上,于她而言,當不是難事。
諸卿百官抬眼偷望,見此女子容色艷麗,同一旁高台座下左側的銅胎鎏金加座上的卿相相比,毫不遜色。
眾人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這位,就是先殿下的正妃?容顏十分周正,端秀淑麗,不失天家體統。」
「听得內廷報說,璧雍殿內官女瞧見了龍草葒花印記了!這還有什麼可猶疑的?正統真要,實為國之大幸也!!!」
「以前是誰說二殿下不是真龍天子的?!若然二殿下不是龍身,他的正妃又如何會有龍草葒花的印記呢?」
「所言甚是!二殿下離開皇宮十五年之久,算算當年他以十歲弱齡走去他國,而後定是巧遇正妃,到了如今,正是龍草葒花之印現形的時日了!」
「若然殿下確是龍身,那麼當日,唉!唉!曼倩大人和翁孫大人(注3)……唉,唉!又何必選女帝呢!結果,弄得今日,還要另選立女主……」
「確實……唉……女帝,還是不妥的吧?」
「可而今這位,不也是女主麼?」
「是啊,真令人擔憂啊……」
「她,年歲不大,最多只得雙十年華吧?能擔得起一國之主的大任麼?」
「應該不會太差吧,顏朗他們那一戰,不是在她的指揮下,勝了麼?」
「那種算什麼?根本沒開戰!!」
「算了,一個女子,還能指望她成就什麼大業?總之,留下龍嗣便大佳也。」
「確實如此。」
「唉,我們靈澤國啊,這數代內,盡是女帝,麟相(注4)……真是……莫非是我靈澤,國運衰敗之象?」
「住口,此等大逆不道之語豈可輕言?!」
「唉……」
聞人七月頭戴嫡皇子正妃之九鳳朝日之金玉點翠紅黑寶石的華麗花勝,燙金流蘇長長拖至胸前肩後。
她淡笑。
俯視下臣。
耳邊听得卿相面向諸卿,開口一字一句地對著百官們言說︰「我靈澤女主,聞人七月。」
注1︰司藏庫︰掌管收藏皇子之掌貨貝、珠玉、錦彩等財務的倉庫。
注2︰執位︰為十二辰(神),即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建除十二直同十二地支相搭配,附會以定日辰的吉凶。素界認為︰逢除、危、定、執、成、開時日子為凶,逢建、滿、平、破、收、閉的日子為吉。附注︰人界相反。
注3︰曼倩指的是裴文,原御史大夫,也是裴祖榮的老爸;翁孫大人指的是彰充國彰太尉。
注4︰麒相為男,麟相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