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跟著一個淡淡的影子走啊走。
出大殿,繞回廊,下如意踏跺,走過龍尾道(注1)。
過御道,走甬路,經磚石墁地,瓦石鋪路,散水鋪地,……六方式、壽字紋、暗八仙,各種各樣的吉祥圖案,經過眼前,一個又一個,一種又一種。
宮牆之後,甬道之間,一幢又一幢的重檐歇山頂,透空式山花,懸魚惹草博風板,卷棚式的、攢尖式的各式屋頂,以及一處又一處的實榻大板的紅色莊重宮門,也有精致的鏡面棋盤門,也有欞星門和券門,上有門釘和銅質獸面的門鈸,美侖美奐,巧奪天工。
還有,沿路可見各個種類的樹木花草,灑金紅桑,山楸梅,紫葉小檗,金葉小檗,花葉小檗,玫紅小檗,金邊錦熟黃楊,灑金變葉,金流蘇……
這個世界,真的很特別,分不清楚季節。
三月了,如果是在人界,那是初春。
林木吐翠,萬物復蘇。
可這里,永遠是綠樹成蔭,奼紫嫣紅……
前方忽現一座實榻大板、金色門釘、黃銅貔貅門鈸的朱紅色宮門的時候,前面那身影頓住了,側身立在了一旁,莞然地看著聞人七月,不言不語。
門口無人值守。
門前甬道空落落的寂寥少聲。
七月上前,伸手推門,順力輕松而開的大門竟然不曾上門閂,也未落鎖屈戌,不由得有些驚訝。
從影壁繞入內,可見是一座同璧雍殿相仿的大殿,但氣派豪偉熙華不少。只在殿閣外檐便見三交六的菱花扇門,以及雕工精美的風門。
看去,這是面闊九間,四廊帶回水、長回廊的九脊大殿。
天井內種滿了緣葉龍血樹和黃金垂榕,中間錯落種了許多吊鐘花。
好美啊……吊鐘花,那是杜鵑科的。那是浙江寧波余姚的市花,七月很喜歡。可是,夏綠秋紅的吊鐘花葉,在素界,怕只能是常綠不變了。白色的小花低調、濃郁、繁盛,討人喜。
七月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地贊嘆此間的美景,深吸一口氣,滿鼻芬芳。
「這里是,朱鳥殿。我母親在生之時的舊居之所。」
男子淺淺笑著,平靜地說著,聲音有點朦朧,似有若無,遠近難辨。
「很安靜吧?朱鳥殿是靈澤皇後居所,媯汭女帝自然不會納後,故此,這朱鳥殿也空置了二十五年之久了。你登基大典後,想必,會從璧雍殿搬來此處吧。偏殿的夷則軒很美很美,不知,你,喜歡不喜歡?」
玄服女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繞著這如夢似幻的影子,轉了好幾圈,在影子身前正方站住,定目直視,問道︰「你,是人是鬼?」
男子不語,仍只笑。
「不是人,卻也,不是鬼吧?!你身周,有草木之氣,且以大地之氣渡送……只是,我好奇,你到底來此作甚!混蛋趙湨!!」
七月說到最後四個字,便警戒地往後朝著這朱鳥殿的見月宮門口連連退了幾步,直至身子幾乎要抵住那珍貴獨特、版幅甚大的八字琉璃影壁,左手伸到身後,握住了腰間掛著的玉具劍,死死盯住眼前的影子。
那影子靜默了片刻,忽而周身抖動起來,如水波蕩漾般地逸出串串笑聲︰「好奇怪啊,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你扮得,真的挺像的。那語氣,那說話,還故意以木土之氣傳遞影像,特意不用真身,我確實,差點兒以為,是故人亡魂,前來相見!」七月的眼珠動也不敢動一下,睫毛都僵直在那里,努力令其不閃不跳,「可惜,你終究是說錯話了。」
「哦?!」男子漫不經心地問道,身形漸漸拔長,直至高了十數公分,這才止住,而後面容又開始變化,慢慢地從普通的清秀端正恢復成原本那驚世駭俗的俊逸麗顏,他笑吟吟地問道,「說錯了什麼?」
「因為,阿壅曾說過,他根本就都不想當靈澤國的皇帝!但是你卻說,靈澤,是你的國家,把它給我!一派兒國主帝君的風範!」七月恨恨地說,「果然,你又來戲弄我!到底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你要這樣欺負我?!」
趙湨不是真身到此,倒也不必太過怕他,七月想著,膽子不免又大了幾分,惶亂的心倒是安定了一些。
趙湨好笑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一會兒緊張,一會兒稍安,一會兒又僵硬,一會兒又松弛的神情,悠悠然地說道︰「你又怎知周壅川同你說的一定是真心話呢?你又怎知我適才所說的不是他自己心里所思所想的呢?小丫頭,你還太女敕了點。你真的,相信你那個阿壅跟你說的一切嗎?他說的,全是對的嗎?至于,你得罪我的地方麼?那可太多了啊!數都數不過來呢!要我一樣兒一樣兒地舉了給你听麼?」
啊?
阿壅跟我說的話,全是真心話……確實,不敢保證。
但是!誰得罪你了?
七月拿空著的右手揉著腦袋用力地想了一陣,實在想不起來到底哪兒得罪過眼前這尊瘟神,不由得忿忿說道︰「胡說八道,我何曾得罪過你?你且說來听听!」
趙湨仍舊是慢條斯理地說道︰「這樣吧,以後,反正有的是時間。我們可以慢慢玩,你但若能贏我一次,我便告訴你一樣兒,你看,好不好?嗯,今日,被你看穿了,算是一次。那我便告訴你頭一樣。你記不記得,你曾說過,殺了趙湨,這四個字?」
「……殺……殺了趙湨……」
七月結結巴巴地重復了一遍,往後踉蹌,幾乎要跌撞在琉璃影壁上了。趙湨他沒說長空相逢之時,她咬牙切齒地說︰趙湨,你該死,殺了你,為阿壅報仇!他沒說這句,卻偏偏說了另外一句!
他故意說這一句!
殺了趙湨!
確實說過!可是,他如何知道?青龍主是如何知道的?他就是為了告訴自己這一點麼?
這四個字,只跟一個人說過。
那個人,姓周,名壅川,字子房。今日剛廢舊字,追立為靈澤朝壅川帝。也是,她喚了五年的阿壅!
也對,也對……
看趙湨言行,真是同阿壅熟悉之極。他知道阿壅的怨恨;他知道阿壅的母親所居殿閣;他知道阿壅住在璧雍殿……他甚至可以斷定阿壅想做皇帝,絕非她所認為的無心帝位。
周壅當年離開靈澤,自然恨極吧?阿壅他,自己也曾說,為帝位,努力十五年。一個從十歲開始的願望,奮斗拼搏了十五年!
他,是趙湨的人?
莫非,他曾投趙湨,欲滅靈澤?故此才有戰事?可他中途改了主意,所以趙湨要殺了他?
所以,趙湨會說,她聞人七月,得罪他的地方多了去了!數都數不過來!
又莫非,趙湨……喜歡阿壅?故此認定她蠱惑了阿壅?因愛成恨,便殺了阿壅?而後再好好折磨她這個罪魁禍首?!
(聞人七月,你想太多鳥,雖然二五年正是雄起的年代……作者按)
阿壅,你真是受歡迎。
卿相,我,還再加一個青龍主?!
七月蒼白的面頰抽動了一下,她勉力咬牙輕聲道︰「是,這話,是我說的。」
趙湨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輕笑說︰「你還真是老實。其實,也無憑無據,我也不過隨口一說,這樣,你便認了?」
「確實,是我說過的。沒說過,我不會認;說過的,一定不否認。」七月斬釘截鐵地說。
「好孩子!」趙湨笑贊,「真是個好女孩兒!你這樣正直不阿,自然要好好獎賞你的,那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我听說,日月、星宿、天宮和龍宮四國正在商謀合議,來襲靈澤。我估模著,也就一年半載里的事兒了。你,該好好做些準備了呢。想必,那周壅川也教導過你,兵法之道,就是制勝之道,制法未精,反以致禍。說到底,兵法,卻也不過是屠殺之道啊,取勝之機在于殺敵之道。你可得小心一點呀,否則,只怕保不住小命,也等不到同我在戰場上相見了呢!我很期待,所以,你定要好好保重,可千萬不要,被位序六至九的四國給打敗了啊!」
「……」
「好好地研究一下靈澤國的武器吧。紙上談兵,是遠遠不夠的;匹夫之勇,也是無法奏效的。靜時心不靜,急時心不急,這兩句話,你該知道吧?」趙湨不徐不疾地說著,笑靨滿面,身軀則是一動不動。
知道。
那是阿壅曾說過的。
阿壅曾說︰
——不做無效之事;留心細節小事;洞悉肉眼不可見之事;培養辨事之智;能知世間得失取舍;能識各行各業要旨;廣涉才藝;勤修苦練,充分發揮己之所長;不可有邪惡之心,心氣定要正!
兵法之道,旨在于詭道求勝,無論說得多好听,為了國家社稷,為了百姓民眾,為了活命求生……其實到了底,也不過是殺人之道、屠殺之道。
所以,若是自己沒有正直之心,只怕,非常容易迷失其中……
可是,周壅,你正直嗎?!
看著眼前的淡淡、微帶透明的模糊身影,這個男子,叫做趙湨。
青龍主,趙湨。
他真討厭啊!他非要告訴她,阿壅,實在不太正直。
七月手中的劍,越握越緊,指節牢牢地壓住劍柄,令得關節處的肌膚發白變青,甚至,也有些發麻生痛了。
如果可以,真想殺了他!!
不,應當捉住他,囚禁他,折磨他!!方才泄心頭之惱恨,大快也!
趙湨輕笑,說道︰「盡想些不切實際的痴念。周壅川沒教過你,不要做無效無果之事麼?明知不可能而為之,實在是蠢之極也!愚魯陳腐到了極處的人才做得出來啊……妄想,通常會破滅,最後變作打擊自身的利器。嗯,你也常常做些無效的蠢事呢!看你學人界的跆拳道,嗯,就知道了,花拳繡腿,毫無用處!」
七月氣極。
若說別個,倒也罷了。可他偏偏說的是跆拳道!
要知道,跆拳道,是她比較了所有的格斗體術,認為,唯有這個,十分實在,符合她的情況,是很好的實戰術。女子體弱,唯有腿部有力,勉強可與男子的拳手力道對抗。
且跆拳道,多直接踢打踹擊敵方頭腦耳目胸背,目標明確,手段直接,根本沒有什麼虛晃之類的花招。
結果,卻被眼前的男子譏嘲為︰繡拳花腿!
趙湨看出眼前女子的怒意,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自然面上仍舊是一副毫不以為忤的輕松樣子,至于心底里是從容自若還是得意嗤笑又或是深覺不悅,那就不是七月能看得出來的了。
他問道︰「你若無五行之氣護身,攻擊敵人,僅以搏擊之術克敵制首,然則目標何處?」
七月橫了他一眼,心中打定主意絕不理他,怎奈此人雖非真身,但仍挾凌厲的土木雙氣,倏忽逼近,勁勢迫人,只一瞬,便將企圖從琉璃影壁左面躡足滑步溜走的她束縛在原處,再動彈不得。
男子依然好整以暇地笑,帶點兒溫柔又帶點兒冷淡地說︰「我問你的話,最好,認認真真地回答。」
這個人,即使是千里傳影,都這樣厲害麼?
哦,又忘了,他不是人。
七月蹙緊眉頭回答︰「提膝轉髖,橫踢,踹胸口。」
她嘟著嘴,咬緊後牙,目中不帶善意地盯住眼前的男子身影,恨恨地。嗯,最好能將你一腳兜心窩,嘗嘗厲害,才是大佳!
于是,玄服女子微微好奇兼帶些鄙夷諷刺地問︰「你想試?」
此地無風,男子身上青白色的裋褐衣袂卻隨風飄動,他身形拉高了十數厘米,偏這身衣衫也不見小,甚是奇怪。
只是,他穿著同阿壅一般樣的裋褐,實在令七月覺著刺眼得很,總想將他身上這身裋褐扒了下來,丟得遠遠的。
忽听趙湨笑答︰「好啊,你踢來看看。」
七月愣住,踢他?!
她狐疑︰「你又要像那日一般,用地氣縛住我?再看我笑話?」
趙湨笑︰「自然不會。」
「哦,我知道了,你是虛影,仿若海市蜃樓,不怕我會踢到你!只怕我用力大些,自己還要跌倒!」
七月恍然大悟,怒道,差點又要被他戲耍了去!
趙湨又笑,猝然伸出手,握住七月的左臂,輕輕一彈,令得她左臂頓時一麻,手驀一松,玉具劍順勢跌落,他卻松了五指,微彎身接住跌落的玉具劍。而後他燦然笑︰「嗯,看到沒?這樣行不行?土木雙氣,是可以擬現出四肢軀體的感覺的。你若踢得重些,也是可以傷到我的……你可踢是不踢?不踢,就沒這個機會了!」
踢!
干麼不踢?!
七月咬牙,右手解開腰間的玉帶鉤,艷麗的朱紅色帛帶松落跌至地面,帛黑二色金緞玄端曲裾深衣立刻雙襟下滑。她身材縴瘦,只需略寬衿帶,外衫和中單紗裙便可月兌掉,卸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中衣中褲。
其實原本紗裙里面,無需再穿褲子,七月不慣,自個兒添了一條中褲穿在中單裙內。
眼前的那位,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只月兌剩中衣中褲,待到瞧見里頭的褲子,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不怕。
也無奈,穿著那樣隆重的禮服,又如何進行激斗呢?
再說,中衣中褲,卻也不過就是跆拳道的練習服,差不多這樣兒。至于眼前的趙湨嘲笑她穿得不倫不類,更加不用在意,這位算什麼?是個仇人!是個很討厭的惡人。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甩月兌了福祿壽十二紋章織成絲履,抬起了右腿,小腿彎曲,腳尖抵住髖部。握拳,側身,面對眼前笑吟吟的男子。
驀地,她以膝拉動小腿,直線飛速橫踢過去,直取趙湨胸口。
趙湨一動都不曾動。
那一刻,七月有些後怕的懷疑。
他又要用地縛之術?
只是,沒有。
她結結實實地踹中了他的胸口。
可惜的是,他依然一動不動,言笑晏晏︰「力道還不錯。」
就在她欣喜得手之際,同時郁悶于他的不屑之語的那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道從對方的胸口猛傳過來,直抵小腿骨。
「啪嗒」一聲。
七月跌坐在地上,劇痛從腿部傳來。
折了!
小腿骨,似是折了!
「如何?!」
趙湨淡漠而又溫和地笑著,「以女子的力道,橫踢,踹擊的想法不錯。只是,目標錯了。對敵于普通人,無需花招,使力取其下陰即可。你若擊首腦,身高卻未必夠,況且,那也是敵人防備最嚴密之處,甚為難攻;至于胸口心肺之處,稍微強壯一些的男子,這等力道便算不得什麼了,只需抵住你第一招,接著便很被動了……若有刀械在手,直接削你腿骨,或趁勢捉住你的小腿,落力折斷,你可如何抵擋?男子至弱之處,莫過于下陰,只需一招,力道足夠的話,無論強弱,定讓他在十數分鐘內,難以回緩過來……自然,若是高手,其下亦有防範;但相較人之耳目首腦心口,總是忽略了去了。對于女子來說,若練習得宜,勤奮鍛修,便是以弱抗強,也未見得不能一擊奏效……兵道,亦若是。無效,不如棄之。」
七月目瞪口呆地听著,竟忘了骨折的痛楚了。
「可若敵對的是龍主,」趙湨哼聲笑了起來,「這又不頂用了。龍鱗至剛至硬,只怕受傷的倒是你自己了。不過……天生萬物,必有相克,龍主還是有弱點的。你想知曉麼?當然,我又豈會自曝其短?自然,是不會告訴你的,哈哈哈哈哈!現在你明白了吧?我說的可對不對?你這跆拳道,是否是繡拳花腿?」
是,倒也是的!
只是,從你這混蛋的嘴里說出來,很是讓人氣惱!!!
還有,腿好疼!
七月忍不住呲牙咧嘴地嘶聲吸氣。
忽听立著的男子踏上一步,似是彎了身子,在頭頂上方柔聲問道︰「很疼?」
注1︰龍尾道︰坡道長的時候,做成平、坡相間的形式,這種形體較長的階梯稱為龍尾道,多用于宮殿建築,分左中右三階,上下七八折,中間是皇帝行走的御道,兩側為臣僚上殿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