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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壅,是這樣的人嗎?
可是,為何他曾對自己說,那樣柔和地說︰「與廣仁國一戰後,無論是勝是敗,我們就離開蕤賓宮。我帶你去陽國玩,好不好?」
——他還說︰「我一直想回蕤賓宮,十五年了……我總想著,除非皓卿親自開口來求我,否則我絕不回來。我日日夜夜地想著,想著那一天來了,屆時,百官相迎,浩浩蕩蕩地回返蕤賓皇宮,重入璧雍殿,踏進玄墨宣室殿,坐在那九圍金鑾座上,該是何等的意氣風揚?!總要叫他們知道,當年,他們就該選我。為什麼不是龍,就不可以做皇帝?這是什麼臭規矩?……這一次,青龍主要打靈澤,皓卿並沒有提前告訴我這件事,也許她怕,我知道這內情便要生了怯意。但無論如何,她是真的來求我回青州了。只是,才這麼幾個時辰,我卻覺得無趣得很,這璧雍殿,和狄泉的小院,也沒讓我快活多少……甚至,還不如……便是真讓他們統統認了錯,擁我為帝,那又如何?」
——他也說︰「方才在去宣室殿之前,璧雍殿正前月台石階上,我便想立刻離開此間。只是,若此刻我突然說要走,只怕惹惱了皓卿,那麼,你要回人間界的事情,可就希望渺茫了。你現在當信我是人不是龍了吧?我若是龍,我自送你回人間道,便可,何須去求周麟?坐因此故,你且先擔了此太尉之名,為靈澤一戰,令得他們承了你的情,我再求皓卿送你回去……」
那樣誠意拳拳……
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又或者,他同自己一般,真真假假地摻了說,為了取信于自己?!
七月,忽然覺得,頭有點疼。
連同傷腿,都有點疼。
眼前,似乎出現趙湨似笑非笑,譏嘲萬分的臉︰「你又怎知周壅川同你說的一定是真心話呢?你又怎知我適才所說的不是他自己心里所思所想的呢?小丫頭,你還太女敕了點。你真的,相信你那個阿壅跟你說的一切嗎?他說的,全是對的嗎?」
是啊,我又怎敢如此的肯定呢?!
真和假,分不清楚。
一切都是緣起的,緣起的事物無實體,無固性。那是,頃刻之間就消逝的幻影,剎那流變,新新非故。而我們,總想緊緊地想抓住早已過去的不放,甚至還想永恆的擁有它,自尋煩惱,就是說這樣的情形。
即使阿壅死了,還是想抓住他。
如果他沒死,我真的會為他和卿相的感情,牽線搭橋嗎?
真的會嗎?
「在登雲號上,子房當著我的面如此浪蕩,無非,也是在氣我。」卿相的聲音帶著幽幽的哀怨,響起在七月的耳側。
對呵……
在那個胖胖的老爺子,船主晉肅的「登雲」樓船之上,那是阿壅,周壅川,第一次吻她。
亦是,唯一的一次。
那個吻,輕柔淡拂,有若雛鳥軟羽點過罷了。不過,那是做給卿相看的;從壅川帝的言行表率里,體現出來是如此;從七月的角度來看,亦是如此;甚至連卿相,都感受到了……
那樣的,毫無感情的親吻。
就像是,兩個酒杯,禮節性地踫撞了一下。甚至,不帶熱絡,沒有情意的撞擊性,唯是,輕描淡寫的擦踫而過。
就連,洧淵;還有,趙湨,他們的吻都比壅川帝的吻來得有熱度。
梳理了腦中的這些紛亂思緒後,似乎,阿壅這兩個字,都沒法子順暢地呼出口了。
花壇邊,看著周麟,七月點點頭,懶懶地將全部重量靠在了望柱上,腦袋慢慢地後倒下,放在了望柱之上倨立的貔貅腦袋上頭,仰望藍天,說道︰「嗯,是啊。所以,你以後也別老針對我,故意說什麼伉儷情深之類的話來諷刺我……我清楚得很,知道壅川帝不喜歡我,他做了那麼多事,應該只是為了你,還有為了他的大業而已。至于我,我只想回家而已。皓卿,我會很努力,我跟你保證。三年後,請你送我回家。只是這樣而已,所以,你不能告訴我,關于周媯汭的事情嗎?」
「……」
「我總要知道了來龍去脈,才能幫你尋找媯汭女帝,對不對?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沒想過要把自己像是妓-女一樣,賣掉初夜來換得回去的機會。啊,不對,還不是初夜,還要加上我的孩子,賣子賣女麼?」七月淡淡漠漠地說著,「皓卿,我听說,麒麟性仁,你為了靈澤做的事,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麼?在這個世界里,我什麼都沒有,一無所有啊。你對我好一點的話,我會很開心的,也會很努力的,定然,不會讓你失望的。三年,你會覺得很值得的。」
「……」
周麟有些震愕了,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子啊?!不管是人界還是素界,都是極少見的。精神這樣堅韌的女子,實在很少。
「皓卿不說話,可是允了?」
聞人七月仍舊斜斜躺在尋杖之上,頭抵貔貅,腳踩尋杖橫桿,一腿虛虛下掛,手中執著玉天香,眼眸望著天空,口中泰然自若地問,「卿相不開口,便是認了。既然認了,日後,可不能再出爾反爾了呢……」
周麟立在重台勾欄前尺許,不言不語。
周彤和申娥早就避得遠遠兒的了。
整個天井空落落的。
一時間,陷入寂靜之中。
在登基大典之前,廣仁國的國書和孚應國的國書,是同時抵達帝都青州尚書省之外事尚書處的。
樊相的回書一貫的極為簡短︰
冀,偕陰華月尉,同祭太陽。
孚應國則是孫帝洧淵親筆信︰
哀聞故人離去之噩耗,賀夫人之登主位。龍甌一別,有經年哉。壅川帝雖不曾采得龍草葒花,然則夫人早已得之,幸哉。
眾臣得知孚應孫帝的來函,皆大嘩然。
他們心里原本是不滿的。
這位夫人來歷不清不楚,到底有沒有成親,也很難說。至少,沒有大婚。原想著,二殿下歿去,不能給他帝位名份,那便讓此女殉葬,陪了殿下去黃泉,也就是了。
可怎料,這位七月女君,竟而在背後忽現龍草葒花之印!!三公九卿,心道,看在龍草葒花之印的尊崇地位上,姑且也就認了這位女主。孰料,她竟在初見群臣的朝堂之上如此盛氣凌人,令人不喜。故此,坊間流言也就被放了出去︰什麼私定終身,為禮法所不容之屬……甚至,也有人認為,女主背後的龍草葒花之印也未見得就是壅川帝的印記。
听到這樣有損帝王之家的傳聞,吏部、都官、左戶等尚書省各部也沒有任何動作,幾乎就是放任自流的態度。
意思是很明確的︰你的名份,其實不正!
但是,今日,卻來了孚應國這麼一封書函!孚應國的孫帝洧淵竟然親見殿下前往龍甌洞池島,為這位七月女君采摘海底龍草!
謠言,不攻自破。
如果沒有大婚的打算,沒有祭祖的意思,何須前往龍甌,采摘海底龍草?!先帝薨歿,實屬難料,又有誰能說,月前那一戰後,先帝不會以祖制大婚迎娶七月女君呢?
補婚,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對龍主來說。他們常年在外,神龍見首不見尾,遇見喜歡的女子,私自結親,各國均有。
龍甌島的龍草葒花,也就是這個用途。
群臣的反應,七月是不知道,也懶得去知道的。
但是,在璧雍殿的寢宮內混充休養傷腿,卻依然忙得一塌糊涂的她,得知孫洧淵的來函後,腦中第一個反應是︰這位黃龍主,又在想什麼鬼主意?!莫名其妙的來這樣一封信!!
不過她實在沒空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她,確實是太忙了。
首先是籌備登基大典的各項事宜。
再來則是听趙湨的勸告,開始準備應付日月、星宿和天宮、龍宮四國來襲的對策籌措。
素界的登基大典,和人界各國皇帝的登基準備,實在差得太遠。
在人間界,無論是中國、日本、泰國等亞洲各國,又或者是英國、俄國、法國等歐洲諸國,古今中外,新皇登基均是舊皇死後的第二日;至多,不過一個月乃至兩個月……
但是在素界,卻非如此。
一般正常誕生的龍主,總要有二十年的成長期,起碼要讓人身長大,及弱冠。而後,在冠冕禮後,登基大典需得籌備一年。
通常,各位龍主,總在二十一歲正式登基。
遇到特殊情況,籌備禮也有半年左右。
像孫洧淵這種三個月就登基的,也算是異數了;現在,七月便參照孚應國孫帝,以三月時限為籌備禮。
自然是,人仰馬翻。
首先,朱鳥殿全部翻新裝修。從正殿、到偏殿乃至各處耳房等。屋頂的硬山式、懸山式、重檐歇山,以及各類的透空式山花、封閉式山花、懸魚、鴟尾、鴟吻、鰲魚、棋盤心、清水脊,各處漏窗、影壁、金瓜柱、廊柱……全部統統烘漆,甚至重新雕刻制作。
其次,采購制作全套女主衣物冠冕飾品,從深衣、玄端、吉服、祭服、常服、便服、行服、大裘冕、袞冕、鷩冕、毳冕、絺冕、玄冕、通天冠服、緇布冠、武弁、弁服、黑介幘、白紗帽、平巾幘、白恰、履袍、衫袍、御閱服、九章服、十二章服等共計二十六種服飾。
每種冠服制作十二套,對應一年十二個月。
之後,則是各類家具,從矮榻、架子床、羅漢床、茶幾、長幾、香幾、花幾、條案、翹頭案、八仙桌、琴桌、炕桌、圓桌、屜桌、月牙桌、梳妝桌、太師椅、玫瑰椅、四出頭官帽椅、龜背官帽椅、梳背椅、鹿角椅、開光凳、條凳、春凳,以及大扛箱、雕塑、牌坊等等各類。
再而後,還有琴棋書畫、文房各寶、瓷器珍玩、杯盞器皿等各類玩器物什……諸如粉青釉的鳳耳瓶、玫瑰紫花盆、出戟尊、提梁壺、各佛雕像……
當七月看到褚靈媛,褚掌藏送過來的厚厚一摞的籌備冊的時候,覺得眼楮都快要瞎了……
她很小心地問一旁候著的周麟︰「能不能低調一點兒,簡單一點兒?」
周麟一臉不以為然地說︰「主上,已是極低調,極簡單了。」
「……」
七月噎住,心道,這叫做簡單、低調?明明是奢華浪費,窮奢極靡好不好啦?!
大約是看出眼前女主一臉的郁悶,靈澤的主相周麟,耐了性子說道︰「因為百官對你的成見,所以,籌備禮縮為三月。實在是很寒酸了。你……不是讓我對你好點兒麼?」
「……」
寒酸?!對我好點兒?就是這樣的好點兒?!好吧,人家是老百姓,不曾見過大場面……在人間界的時候,是窮人家的娃子,沒法子。
無法跟周麟在籌備禮上溝通的聞人七月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能不能不要每件物品都來問過我?隨便看著辦也就是了,如果每一面鏡子、每一顆珠子、每一條披帛都要來征詢我的意見,真的活不下去了啦……」
周麟一瞪眼,說道︰「亂來!主上真是不懂事!這樣的重大典禮,豈可輕率為之?自然要隆而重之!況且,你不擺出點主上的威嚴、場面來,又有誰會來听你的話呢?!此刻,定要多多為難內官,趁機將內廷十二監和尚宮各局,一氣折服!!讓他們明白,這個蕤賓皇宮內,誰才是主子!你要知道,你不是龍主,女主登位,原就比龍主、男帝,要來得艱難多了!哪里能這樣隨意行事啊!!」
「……」
好吧,現在明白了。明白當年為何洧淵跑路,丟下個爛攤子給明相的時候,明相那種怒火從何而來!七月喃喃地道,「我真想學洧淵,立刻扯路……跑得沒影沒蹤,那種感覺,多好啊!麒麟主相,果然是有點呆氣的。又固執又死板。」
「主上在說什麼?」周麟問。
「……沒什麼。」
「……」
即使是那樣繁忙的車馬混亂、筋疲力盡之中,七月仍舊要去探一探資武庫。
明日總有明日事。
時間,是靠擠出來的。
秉承這樣兩條規則,所以七月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是從不延誤滯怠的。哪怕是月上柳梢,也要連夜人約黃昏!否則,有的事情,永遠開始不了,也永遠做不了,自然也永遠無法完成了。
她帶上了李劭。
之前,裴昌應諾派來教她攝魂術的太卜令,足足費了七月半個多月的時日。故此,等她想起來要去靈澤的資武庫的時候,已經是三月望日以後了。
那天,也是一時起興。
她跑去雲光軒,找到李劭,問︰「仲遠大人,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青州城內逛一圈?」
「……」
李劭很無語,他在心里默默地吶喊,我是俘虜啊,戰俘!!你一國之主,就帶著敵國的戰俘滿街閑逛?
「呃,仲遠大人不願意陪我去?」七月微撅嘴,面容帶了一絲看去天真的委屈,「都沒人陪我……或者說,你不敢?怕我害你?你怕我?」
說著,她黠然地笑,帶著譏嘲之意。
明知,她在激將。還是……怨憤難耐。
李劭再不猶豫,應道︰「好!」
七月拍手笑,說道︰「那我們扮作內官溜出去吧!」
「……」
「我扮侍監,你扮女官?」
「……」
「你扮侍監,我扮女官?」
「……」
「對不起,仲遠大人,其實,我是開玩笑的。我們什麼都不扮,就這樣走吧!」
「……」
于是,這一次出來的結局就是,讓李劭覺得,跟聞人七月去逛街,那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一開始,她給他的印象,那就是個飛揚跋扈的女子,那性子,和那脾氣,都實在是不敢恭維。而今,他愈發覺得,這個女子,連矜持都沒有,身為一國女主,竟然可以如此放蕩不羈,也實在是靈澤的命數到了。莫非,這就是天亡靈澤?
偏偏,他身為廣仁太尉,堂堂的青龍國都鄉侯爺,卻敗在這樣一個女子的手里!!!
此刻,這個不知廉恥二字為何物的女孩兒,正拖著他的手,大模大樣地走在青州城的主干道上,這是與「澤路」相交的名為「康衢」的馳道。
「康衢」這個名字也取得十分的直白,把康莊大道作為一條路的名字,本來就是一種很直白的描述。
七月很喜歡「康衢」。
幾個月前,她和周壅曾經過「康衢」,她瞥到過這條路上琳瑯滿目的坊市酒肆鋪店,一如孚應的帝都幽州。
沿路,均是梨木、榆木的樓閣軒榭,上有飛檐,後有走壁,上出下出,均雕花畫鳥,精美非凡;街道兩邊的鋪坊內,玉器瓷器、玩物古董、當鋪金店、酒樓茶館,真是應有盡有,品目繁多,繽紛多彩,輝煌復雜。
李劭很無奈、很泄氣地看著她靈動跳月兌的身影,問道︰「我听說……你的腿,受傷了,需要將養數月。」
七月回轉頭,笑如芙蓉怒放,燦爛無比︰「誒,仲遠大人,這樣關心我,我很高興誒。」
「……」
誰關心你了!!李劭郁悶地閉嘴不語。
不讓那位紀太醫動自己的傷腿,是有不一般的緣由的。
她不相信他的五氣。
而且,這樣也可以讓周圍的人,以為她的腿,需要至少百日的休養,方可痊愈。因而也就降低了警惕心,總是對她少些防備。
像今天這樣能輕松溜出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周彤、申娥和褚靈媛統統都以為她在寢殿休養傷腿。至于其他內廷各監各局的內官們,更加是如此以為然了。就算是主相周麟,也不知曉聞人七月本就精通醫術。
大約,眾人都以為,她之前堅持不讓太醫署的人為她以陰陽五氣輔療,原因不過是戒心罷了。又或者,只是因為想要拖延一些時日,思考對策,故此以傷為由,有三月的緩沖期,避免直面群臣……既然這位女主陛下樹敵滿朝,那麼對太醫署的人抱有疑心,深恐為其中太醫所害,也屬情理之中;而不想見諸卿,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法了。
至于,要他們相信她可以自己治療自己,那還真是有些困難了。
他們,看不起她。
其實,七月的腿,已然痊愈。
又是一樁奇事。
縱是對癥下藥,縱是她自己私以五行之氣輔療患處,可,也好得著實快了一些。也不過就是將將學畢攝魂術,竟然,她的傷腿斷骨之處,接好長全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對于想不明白的事,聞人七月一向是暫時擱置,絕不多費心思。這一次,亦不例外。
也許,是趙湨?
不可能!她迅速掐滅了自己的想法。
青龍主,就算不是壞人,可也不是什麼好人!這是顯而易見的。
李劭,李仲遠。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被廣仁拋棄了。不過,他本也不是廣仁人,他是義濟人。事實上,他的主上該是白龍主︰李帝滎澤。
也就是說,李劭他,先為義濟所拋棄;而今又被廣仁所丟卻……
此刻,他滿月復疑慮地打量著她,對她顧左右而言他的回話非常不滿的一派風姿神態。
「仲遠大人……你在廣仁國的時候,身為太尉,覺得資武庫的軍備如何?」
七月看著「康衢」上平整、潔淨、美觀的細墁磚地(注1)慢悠悠地問。「康衢」馳道,面闊三四丈,道有三軌,砍磨加工,比之普通巷子內的淌白地面(注2)精致數倍……
李劭大吃一驚,臉上登時現出戒備之色︰「你問這個做什麼?」
注1︰細墁地面是一種鋪地的方法。磚塊規格統一,磚面平整光滑,堅固耐用。一般用于室內,講究的地方才會把細墁磚地鋪地用于室外。素界實在是比人界要來得奢侈啊,囧。
注2︰淌白地面比細墁磚地做工簡易一些,對磚料的要稍低。鋪後地面與細墁磚地外觀很相似,拿來鋪巷子,仍舊要說素界真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