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坦承說他偏偏就看上這一樣兒了。
其實他是看中了她的樣貌。
那樣貌還真是有幾分相似,與青龍主孟陬皇城長寧殿內的畫卷上的女子。
不過,到了後來,他倒確實只是看上她罷了。
是的,他就是看上了。
所有一切都對她開誠布公,未有半點隱瞞。更為了她,連青龍主陛下的無理取鬧,拳毆足踢盡都忍了下來;一連三數年,年年來孟陬,只為求她。
現在,他將小劍狠狠地插入心口,鮮血泉涌不止。
顏雲雰覺得自己不知所措,未曉該是上前阻止,還是鼓勵;轉念一想,卻又統統不妥。
恰此時,樊桐沒有說話,瞟了一眼李帝頷首說道︰「足矣。」
白龍主心中自然有數,他微笑著單手結印;所有染在衣衫上的血慢慢地飄離上衣下裳服質縴維,于空中隨著風、水二氣凝作一團,最後化作一顆血色亮珠懸在半空中。
李帝伸手握住血珠,遞到顏雲雰的面前。
「吞下去。」
他溫柔地說,笑得亮麗,神采飛揚。
七月看到這里,轉身離去。
青幽初時不覺,後來驚見七月離去,趕忙不再又踮腳又作勢跳蹦地張望;急匆匆地轉身來追七月,一邊在其身後追問︰
「月姐姐,你不看了麼?你要回長樂宮嗎?」
七月猛地頓住腳步,青幽一時不及防,一頭撞在這位晨貴妃的後背處,兩人都晃蕩趔趄了幾次方才穩住身軀。
七月回轉身,溫和而平靜地說道︰「嗯,我回去了。你可以繼續看。剛才看靈澤國先皇後的手記,也是匆匆草覽一遍。我覺得很有趣,想要回長寧殿再細細讀幾次。幽幽你看完婚典,記得早些回來。」
青幽一時愣住,她歪頭想了想,幾乎是極其順勢暢然地回答︰「嗯。我一會兒就回。」
七月笑了笑,疾步走離。
青幽一時有些恍惚,心里納悶地想著︰怎麼一回事?似乎不應該離開月姐姐的。可是,怎麼就稀里糊涂地被她套進去,還竟然就贊同她的做法呢?
不對,不應該看下去了。
應該趕緊追上月姐姐。
可是……
不知為何,還是迷迷糊糊地听從了月姐姐的安排建議。
聞人七月隨心所欲地在孟陬皇城內閑閑走著。
今日,因著白龍主的婚典,平素就人跡稀少的皇城顯得更加空蕩蕩有若無生人的幻境異界。
同靈澤國的青州蕤賓皇城一樣,孟陬皇城也極有生機,觸目所及的四處均是郁郁蔥蔥的向陽花木。
這與人界中國北京的故宮確實兩樣。
可惜圓明園被毀,否則也許還能跟素界比上一比;如今徒留一紫禁城,自然遠遠不及。
孟陬皇城有龐大的內苑(注1)群落,分別布散在皇城向。
內苑亦有殿閣,分別是龍首殿、看樂殿、毬場亭子殿、靈符應聖院、小兒坊、內教坊、御馬坊以及鞠場等;這些名兒取得極有人界中國的味道,听著就覺耳熟能詳。只不知到底是素界的龍主學了人界的皇帝呢,還是人界的皇帝听了來自素界的人臣建議……
此外,苑中還有柳園、桃園、葡萄園、梨園等各種果園。加之素界氣候特異,不論春夏秋冬,總見各色果實累累,掛滿枝頭,充滿生機。
在各類園子間,另有數十座閑雅的小亭星羅棋布于其中。自然在各個點的附近亦建有宮殿軒榭,以供皇城內人設宴觀景並休憩之用。
除以上種種,苑中還飼養多種禽獸,只需帝君或妃嬪興之所至,便可前來游畋或賞玩。
但這些個處所,七月都不曾來過。
她唯一記得的,不過是從袞州城的東城門閶闔門一直走到孟陬皇城,入頭宮門、二宮門,再是各重內宮門,接著由長樂門進長樂宮……
真是難得有機會來這東苑的葡萄園呢。
七月嘴角噙笑,伸手模卷著葡萄藤,凝視著前方的龍首池。
素界也真有趣,從無為尊者諱;若在人界的中國,這龍首二字,如何能放在有以龍主為帝君的國度內,更遑論是其居住的宮城之中。
「你怎麼走到這偏僻地兒來了。」
身後傳來一個清涼朗澄的聲音,氣韻圓秀微寒;冰冰的話音到了落尾處卻又帶幾分溫柔了。
七月沒有回頭,她只專心看自己的風景。
她不說話,他也不語。
論起沉默的功夫來,定然還是這位青龍主更勝一籌吧?雖然,他不是寡言的人,偶爾也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他曾在簡猶面前足足沉默八年,這等本事,七月自嘆不如。
驀地,七月回頭看青龍,同時她開口說︰「我剛才看李帝和顏霏的……真是很好很好。也終于明白為何你要懷疑龍血的效能了。錢帝陛下他並不是懷著真心誠意要將心口龍血……這般隆而重之地贈予我的,而是為當年的事故迫不得已罷了。我因為龍血而遇到一連串晦氣之極的事情,可錢帝他也是受害者,他也一樣很晦氣。」
說到這兒,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續又說道,「唉,我不能怨他。況且,他原也是待我不錯的……現在,更將我真正的哥哥還給了我……對他,我真不能要求更多了……」
趙湨沒有說話,亦不曾動彈分毫。
他站在女子身側略偏左後方,凝視著她縴薄單弱的背影。被杌所傷之後,她始終沒有恢復元氣,越來越瘦,越來越弱。
忽地,她戛然而止的語音後又拖起一個哧聲輕笑,頓住後冷不丁地問︰「如果我現在說,我很喜歡你,想要做你的皇後,就像李帝與顏霏他們倆一樣……你會把你的心口龍血給我嗎?」
青龍似乎是在思考,他的面上倒是沒有愕然和驚訝,依舊保持著平靜無波的神色。
良久,他說︰「仲遠薨逝了,你知道的。」
七月默了不多時,點頭回答︰「是的,我知道。」
又過了許久,他說︰「這個世界被泌水所逆轉,四季不分,萬物失衡……不能再出任何變故了。你知道的。」
七月繼續點頭︰「是的,我知道。」
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可終究再一次開口︰「還有七千年的歲月,很長很足夠。」
七月搖頭,再點頭,可終究還是贊同︰「不錯,你還可以活很久很久。」
趙湨皺眉,他想要再解釋說明幾句,卻忽覺詞窮。
有時候,聲音沒有辦法會意達辭。
但對方是擁有龍血的女子,不是普通人類。除了以聲音交流溝通外,他想不出第二個方法。
就當他還尚在思索忖想著的時候,她卻輕輕地笑起來,很是釋然的表情︰「好吧,我懂了。其實,你們待我都很情深意重。」
青龍的眉宇鎖得更緊,心說她看著有些不妥,但又說不出問題在哪里。
七月疲憊地垂下眼簾,說道︰「這里真大,我走得回不到長寧殿了。附近也沒個人經過,根本沒法子問路……」
話說了一半,她止住不語。
趙湨明白她的疑思,他開口解釋︰「都去看阿澤大婚,全都沒了人影兒。你覺得我不應該能夠這樣迅速地尋到你,是不是?」
七月不語。
這確實是她內心的想法。
在這個世界久了,身邊一直一直地游擊穿梭著各色龍主。
漸漸地,她明白龍主能夠找到所有他想要找尋的人,原因在于他們能夠極其熟練地駕馭所听取到的如潮水般洶涌的海量人類心音,更能敏銳地辨別出期間循著五氣血脈而留下的軌跡。
這個範圍,不包含龍主及其帝後。
自然屏蔽乃天理所定。
這附近不曾有人。
她的五氣也收斂得不差。
他能這樣輕松地找到她,說明什麼問題呢?
「不是只有人。」趙湨慢慢地說,「龍主能听到的,不是只有人的。」
七月震了一震,遽然想起簡猶公主所會的蛇語蟲言。
她又再低目,不去看眼前這位君主,只勉強笑著贊說︰「真厲害啊!不過,非人類的尋常獸語,你既然會,卻倒是從沒教過我呢。你帶我回長寧殿好不好?我累了。」
青龍更覺詫異,她怎會如此的溫馴乖覺?實在是不大像她往日的行事風格啊。最奇怪的是,她居然說︰‘我喜歡你,想要作你的皇後’……但是,她只是要求他帶路;她不過是回長寧殿,並不曾動什麼要離開的心思。
是的,她只是要回寢殿而已。
這要求很合理,還很乖巧。
他不能拒絕。
一路上,他倆靜靜地走著,沒有傾聊。
長樂內宮門口,七月忽而問︰「那時候,在靈澤國,嗯,就是蕤賓皇城內,見月門,朱鳥殿……你說我若改變主意喜歡你的時候,會告訴我一個非常有趣的事情……那是什麼?」
青龍一時啞住。
他很長時間都沒有回答女子。
七月笑了笑,說︰「時間太久,大概你已忘記了吧。那便算了。況且,都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哎,杌真厲害啊……我到現在都覺得稍稍動一下就乏得很,像老得不成話一樣。要是可以回到十年前就好了。」
趙湨還是覺得答不上話。
七月沖著他揮揮手說道︰「你一定覺得我矯情,有龍血在身青春不老還說這種話,對吧?不過……」
女子攤攤雙手,作出無奈狀續說,「本來我哥這個龍血就是不大對頭的嘛。搞得不好沒有效果也說不準的。好啦,我也不無病申吟了。白龍主還在舉行婚儀呢,你得過去吧?去吧去吧。我得先回去睡一會兒了。」
趙湨那漂亮得驚人的下頜輕點了點,贊同女子的說法。
事實如她所言。
既然李帝的婚儀在孟陬皇城內舉行,而他青龍主也確實在宮在朝不曾遠游;那麼,身為素界第一帝國廣仁國的君主,又是撫養白龍主長大的實質上的君父,他趙湨實在是不能不出席這個婚典。
「青幽呢?」他問。
七月抬頭,瞪大眼楮直直地看著青龍;驀地她粲然一笑說︰「她也在看李帝的大婚。你怕我跑?放心,我不離開長樂宮;等陣我睡醒了,會在琳池邊等你。我有話要同你說。」
她想要攤牌了嗎?
趙湨思忖著,那麼,她會出什麼樣的牌面給他看呢?
往世,算算時日她也該都看清楚了;他希望她曉得的,榮姜都轉告了,艾妮米的手札也應該已經在她手中了……
她一向理智,通情達理,頗識時務,知道進退。
那麼,她會同他說什麼?
但總算她沒有纏鬧著說要回人界,更沒有糾吵著求他將楚笑寒送回人界。她只是要求回長寧殿休息,僅此而已。
聞人七月和蘭簡猶,是不太同的。
初時,他以為是千年以來,轉世輪回之中脾氣性格最像簡猶的一個了,連樊桐都這樣說。
後來才發現,其實她是最不同的一個。
「好,你在琳池邊等我。我會很快回來的。估模著入夜就結束了。」趙湨伸手撫了撫她的烏黑秀發鬢腳處,一邊低頭同七月說。
聞人七月點點頭,並無異議。
但她堅持︰「你先走吧,我在這里站一會兒。等你走了,我就進去。」
青龍終究是同意了。
他轉身離去,朝著永福殿的方向。
並不妨事,她在袞州城中,孟陬皇城之內,且就在長樂門前。她的一舉一動,只要他願意,就能清清楚楚地知曉。
而且,她並不想走。
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也許,她只是想看他離去的背影。
他走了,她總是安心一點。
事情演變成這等田地,他應該幸之,還是哀之呢?
七月目送著趙湨那青金二色的帝冕服袍的袂袖消失在甬道的盡頭,這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斜斜地靠在長樂門側邊的宮牆的琉璃龍鳳及牡丹等浮雕的凸起處。
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一般。
再沒有一點點振作的可能。
可是,現在還不可以。
路,尚未走完;人,不能松懈。
七月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慢慢地站起來,轉頭看自己身旁右側的甬道。那里,有位絕子正端儀典雅、娉娉裊裊地行來,朝著她這個方向。
那絕美的女帝陛下一身玄色端服,廣袖與帷裳下擺均有赤色緄邊的寬緣;頭頂包金邊玄色帝冕,黑色織金天河帶垂在兩鬢,襯著烏發雲鬢閃閃發光。
走至七月身前一丈處,她停下來,婉聲鶯語言說道︰「又再見了,廣仁國的晨貴妃殿下。故人邀約,喜不自勝。」
七月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應道︰「你肯來,我很感激。」
周媯汭搖了搖頭,向七月解釋︰「你是母親的密友,又是廣仁國青龍主陛下的貴妃。于理于節,偶爾一次邀約,我又身在袞州孟陬,應當赴約。」
七月輕輕地笑起來。
當時,她從裴昌手中接過小米的札記之後,就順手又在那位祖榮殿下的五指內回塞入一張小小的紙條。
紙上並無他言,只說有極要緊的事,請求裴昌幫她傳信約周媯汭出來,兩個時辰後在長樂門口相見。
此恩此德,無法相報。
做與不做,但憑他心。
裴昌,這位膠東君,媯汭女帝的夫君;他身有龍血,其心音無法為其他龍主所知。真是唯一一個最好的傳信人。
而且,他願意幫她。
即使她說她根本沒法報答他。
果然,他們大家,對她都是不錯的。
只是……
「你邀我前來此處,卻也不請我入殿內一坐麼?」周媯汭安靜地看著七月,語氣平平地說,但語意略帶薄責。
聞人七月又再笑,輕聲地笑。
黑龍主,媯汭女帝微微不悅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作為趙湨的貴妃,作為今日白龍主的婚典之上,七月的打扮確實十分隨性。她頭上梳了百花反綰髻,末尾收攏成一個精巧的燕尾;發間則松松地簪著一根翡翠玉笄。
僅這發髻釵環就很是輕慢不莊了。
加之她也沒有穿貴妃司位的碧綠色十二層揄翟命服,只一套杏黃色曲裾花羅深衣,橙色緣緞,藏針繡橘黃卷雲紋掐牙;外覆一秋色雜裾縐紗長襦裙,拖曳在地上。
精美固然是精美,卻不甚隆重。
雖然這位叫做聞人七月的女子是無需出席永福殿的婚典的,可媯汭總忍不住想要挑點兒毛病。
眼前的女子是人類,可偏偏做了靈澤國的女主。
眼前的女子比她還要小幾歲的樣子,可偏偏是自己母後的閨中密友。
眼前的女子樣貌不及她,可偏偏能成為青龍主的貴妃。
眼前的女子神通在人類里都不算出類拔萃,可偏偏帶著靈澤國走過最艱難的日子;那段被日月、星宿、天宮和龍宮四國逼壓追迫的日子。
那風頭幾乎蓋過她這位真龍天子了!
就連祖榮,以前總是意亂情迷地望著她的祖榮,在提到夷則女主的時候,眼神卻也要猛地清明一霎,驀然地就嚴肅鄭重了。
聞人夷則,她何德何能?
這樣一個臉色慘白,容姿疲憊,比之當年更加無法與她相比的凡人女子,為什麼周圍的人個個兒地都極為反常地對待她們兩個呢?
不錯,當年這位夷則女主毅然赤條條地離開蕤賓皇城,此等行為確實令她也大大地吃了一驚;斷然想不到世間竟然會有這樣的人類女子。
于是,她心中也有些略帶不甘心的服氣。
可是,終究是做了貴妃了!
青龍主的貴妃!
她下意識地想要磨牙,旋又克制地責怪自己失了方寸。
不過,到底是有什麼事會令這位當初的夷則女主,如今的廣仁晨貴妃,要請祖榮傳信約她前來私會呢?
莫非……
「莫非,你改變了主意,願意讓我送你回人界?」
媯汭忍不住問。
七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搖頭不答卻扯開話題道︰「周帝陛下,我實在沒法兒請你進長寧殿呢。因為若是我請你踏入這宮門一步,只需一步,嗯,青龍主陛下他就……立刻能從這結界金剛網上感知。雖然我猜,他多半是會放你入去的。但對我來說,可就大大不妙了。」
「那你尋我究竟何事?」媯汭只得再問。
「只是請你看在先皇後的份上,幫我做一件並不會損及你切身利害的事。並且,還能讓你覺得很快樂。」
七月微笑著回答媯汭。
作者有話要說︰注1︰內苑指的是皇宮內的庭院。
看到有朋友留言說要求多更快更。
其實修羅也很想。
不過今年開始,工作量是去年的三倍——四倍之間……
于是,像以前一樣日更一萬五的盛況……☉﹏☉b汗,無法再現啊。
雖然,我的文又長又復雜,可是直到現在還跟著在看的姑娘們,我真的感激得無法表達心情。
只能努力更啊更啊努力更。
所以,希望大家不要誤會,以為修羅現在懶散了大牌了;實際上,是工作太多鳥!!淚目!!
再次謝謝至今還在追的MM!
還有我會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