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笑寒記得那天是白龍主李帝大婚的日子.
整個世界仿佛轟然塌陷般地扭轉。
不,原本就已現巨大的龜裂。
那一日,不過是另有外力稍稍推了一把而已。
那個絕色的女子,容顏傾城,儀態萬方。
她是素界第五大帝國,靈澤國的黑龍主;不錯,她正是媯汭女帝,蹊蹺的是,這位帝君卻盈盈地立在那里,遞給她一杯又一杯的蜜酒;而她也莫名地接過,一飲而盡……
酒水不醉,香甜醇厚。
直至微醺。
最後,她再次體驗數月之前在永寧殿前暈厥過去的感覺,溫暖而黑暗的泥土深深地堆覆在身上,直至悄悄地失去呼吸。
記得在殿外檐廊下,她合上眼簾前看到的是周身閃著幽幽藍光的聞人七月的笑顏,馨馨寧和地笑著,並無限放大。印象至深的是,七月穿著淡杏色的襦裙,身上彌散著鋪天蓋地的熟悉清香,像是一種久遠的重逢味道覆蓋籠罩自己的全身。
于是她安心地睡去。
之後,彌望間盡是無垠的黑暗,漫無邊際。
但不須看到即可感覺,轟轟的時間巨輪在翻滾著前進著。又或者是後退?而她如尸般沉浮其中。
「寒寒,笑寒……」
「姐……」
數個溫和的笑容出現在近處,卻又倏忽遠去,繼而消失。
那是韶顏,哥哥,還有媽媽以及……許久許久都未曾見過的失蹤了的爸爸……
「蘭欣,蘭欣。」
「格格……」
「玉兒……」
「阿昭……」
又是一片人影憧憧,來去急急,復又寂然。
似夢似魘之中,行來一位黑色甲冑赤色披風的男子,他靜靜地問︰「公主,你是公主嗎?」
她掙扎著,想要告訴他她不是,可是卻發不出聲音。
一切又如潮水般退去,場景驟然變幻到一棵參天古樹之下。她發現自己趴在一位年邁的苦行者面前,叩拜著,慟哭著。
老者慈憫地看著她,說道︰「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為太平。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郁郁黃花皆是妙諦。孩子,你放下吧。可是,如果實在放不下,佛陀會幫助你的……去吧。」
驀地天旋地轉,頭重腳輕耳鳴暈眩之際幾乎以為自己得了美尼爾綜合癥。可也就是一瞬,所有的所有又再恢復正常,一切變得天青雲淡,她已重回人世……
楚笑寒瞪大雙眼,看著四周。
這里是哪兒?
萬里無雲的晴空之下,巨大的聖湖邊,美麗的大月氏國……
不,我怎麼會知道這些的?這,這明明是吉爾吉斯的母親湖;不對,不對,後來叫做伊塞克湖……
天哪,這些紛亂破碎的信息,到底是什麼?
母親是原居此地的塞種貴族;身為大月貴族的父親在遷移的塞種人中強留下了母親並強佔了她,又再毫不眷戀地拋棄。
接著,在長長的十年里,烏孫王獵驕靡為報殺父之仇反復地率軍西擊大月。大月陷入了漫長的戰亂之中。
一個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女人,先為族人所棄,後為愛人所棄;加上戰亂,日子是可想而知的艱難。
所以,她自出生就一直沒有名字。
母親以「誒」或者「喂」來稱呼她。
家中有糧有食就胡亂喂她一些,沒有就任她饑飽無落听天由命。大約是想要由得她餓死的;可她像雜草一樣,柔弱而堅強地活下來了。眼看著眼看著就只剩下一口氣了,卻總能熬到下一口湯到嘴邊的時刻。
每每這種時候,母親就用十分復雜的眼光看著她。那是一種五六歲孩童還無法明白其深層含義的目光。
那一日,烏孫騎兵又來湖畔。
只是一小撮烏合之眾,區區人,也許只是來「打獵」的
即使是只得人,但他們有甲冑弓箭刀槍,又是身強力壯的漢子。手無寸鐵的大月牧民以及這聖湖附近綠洲的耕戶又如何是他們的對手呢?!
有實力的貴族早已搬遷,首領們放棄了聖湖。而有些個武力的獵戶男子早已不是戰死就是帶著妻兒避走。留下的不過是老弱病殘。
這個時代,弱者永遠都是強者的獵物。
無論是人,還是獸,都一樣。
當時,她是怎麼會走到路中央去的呢?
似乎是領頭的那個騎兵將一個啃了一半的卡波(注1)丟在了地上,正準備策馬疾馳離去之時,她沖了出去一把抓起那個被丟棄的甜瓜,一口咬了下去。
那個烏孫騎兵先是嚇了一跳,後見她這樣狼狽和著急,不由得哈哈大笑。他手執馬鞭點了點瘦小的她,笑得更加大聲。
她不知道那些恐怖的殺人者為何笑。
但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被母親一把推開了。因為受到那樣巨大的力,所以她一頭撞向了地面。
很痛很痛,她幾乎不想再爬起來。
可是她听到一個女人尖利的嘶叫聲和馬踏斷骨肉的 茲 茲聲。
很多年以後,她都一直記得那兩種聲音︰
絕望地痛到極致的臨死叫聲,嘶啞得用盡全部力氣,呼出一生最後的氣息,吐出胸腔月復肺之內所有可以吐出的鮮血。
就是挾帶著這種死亡氣息的吼嚷。
還有一種,是馬蹄踏入骨肉血泥的聲音。
像是殘酷的冰冷的雨夜,踩入濕答答的厚沉沉的烏黑泥濘的聲音。雨夜,大雨漸停,清晰入耳的是「 茲, 茲」聲。
那是她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後遺留給她的聲音。
遺言。
一向對她冷漠,視如無物的母親,以自己的命救了她的命。
她的大腦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信息,只好在回過頭看見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的尸體後怔怔地發起呆來。
那個幾個烏孫兵還在狂笑,同時嘰里咕嚕地說些她听得很是艱難的話。
不錯,在那個年代,在這些混亂的疆域處,各種各樣的語言多得幾乎數不清楚。總算因為均為游牧民族,大部分語言在遷徙中變化著,成為一種在這片區域內類似的能大致听懂的話語。
她听他們似乎在說,干脆也把她殺了。雖然瘦一些,可口齡年歲小些的兩足羊,好吃!烤一烤,味道不會太差!
他們居然要把她烤了吃。
她想了想,本能地要拼命逃走。
可是,一個五六歲的饑餓無力的孩童,如何能從騎著良駒的士兵手中逃月兌呢?這簡直是痴心妄想。
但應該說,作為原生地的塞種人,她還是被聖湖所庇佑著的。
因為,天神降下了他的子嗣來救她。
是的,那位英俊的伊陵休蘭牙斯王子,他一定是她命中注定的神祗和主人,前來解救她悲苦黑暗的生活。
他光彩奪目地出現,神勇無比地射殺了所有的殺人犯。雖然他帶了不少護衛隨從,但是他不需要他們的幫手,獨個兒就解決了殺戮。
他悲天憫人地帶走了孤弱無依的她,並且幫她埋葬了她的母親。
他甚至允許她坐在他的馬前。
他微笑著說︰「以後,你就叫阿麗凱。」
他還將她交給他的妹妹,那位可愛的小王女。
然後,他帶她回那個她們叫做林涂又名弧涂國的西地渾邪。
他是那里的王子。
听說,他是奉大單于的命令前來探查烏孫與大月氏的動靜的;大單于擔心烏孫王假意明報父仇,暗結城盟,聯合大月來攻打弧涂國。
這是怎樣的一位尊貴少年啊,他完美無瑕得像是祁連山神的兒子。
勇敢,聰明,英俊,善良。
曾經她以為,這一輩子就應當是為他為奴為婢,鞍前馬後伺候年年歲歲。當然,還有那位王子的胞妹,王女夷則。
不過後來,王女被大單于——弧涂帝國的王封為簡猶居次。
她非常喜愛這位同齡的公主。
不錯,簡猶嬌嗲得很可愛,刁蠻得不過分,美麗得很耀眼……尤其對她真的是很特別的好。
也許是因為簡猶的母親也是異族人,也許是因為簡猶受到其他姐妹的排擠,也許是因為簡猶很看得上她,也許是因為簡猶認定她是自己未來的嫂子。
最關鍵的一點是︰簡猶是伊陵王子最最重要的妹妹。
但在弧涂,仍不太平。
那名為戰爭的妖魔同樣對這個國度虎視眈眈,伺機吞噬。
她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變天了。
戰爭突然地開始,漢國突然地反擊攻打弧涂,從未失敗的弧涂突然再看不見勝利,渾邪王突然地降漢,公主突然地許配……
一切都不對了。
是的,非常的不對頭。
公主怎麼可以做漢國將軍的私妾呢?她知道公主雖然以前曾在口邊掛過那位漢國小將軍,但公主現在喜歡的卻是那個叫做阿雍的少年。
神秘的漢國少年。
同樣是被伊陵王子帶回來的俘虜,與她相仿。
這個情況,伊陵王子不可能不知道。
實際上,除了渾邪王這個父親被蒙在鼓里,又或者說他出于父親容忍的慈愛而佯作不知;其他人應該都曉得了罷?!
那麼為什麼呢?
為什麼伊陵王子明明知道這個情況卻還要將公主許出去呢?
誠然,那位漢國的驃騎將軍確實非常非常的出色,他帶漢軍攻打弧涂國,所遇王族名將無數,卻始終所向披靡,絕對乃是人中龍鳳。
而阿雍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漢國俘虜,看去手無縛雞之力,實在難與霍去病匹敵。
伊陵王子是愛妹心切,才這樣決定同意這樁姻緣的吧?
然後,得知此事的公主和王子激烈地爭吵起來。
他們兩兄妹第一次這樣吵嘴。
他們一直是非常要好親密的兄妹,好得令人眼紅。
原本伊陵王子總是樣樣都依了公主的;而公主也總會時時考慮自己兄長的處境時勢心情,定然選擇一個王子最可心的去做。
可現在,公主卻對王子說︰逃或者死,只此兩條路。想要她應承乖乖入冠軍侯之霍宅,萬萬不能。
伊陵王子思及父王,愁上眉梢。
呵,十二年了,他還是和當年初見救她之時一樣,溫文果敢並且善良。他在為難著,想要成全妹妹,卻又擔憂著自己的父王。
她想也沒想就站了出來,大膽地說︰「公主,阿麗凱代你給那個漢國的將軍做賤妾去。」
當然,當時她不知道,這樣一個血氣上涌的義氣之舉,後來會變得如此微妙和奇怪。同時,更令得自己陷入尷尬的局勢之中。
成為那位驃騎將軍的私妾,是一種成全公主,解決伊陵王子難題的自我犧牲。她並沒有太長遠的謀算,一切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第一次,與冠軍侯近在咫尺的相見,是約戰大河畔。
那日,她穿上了公主的白色胡服,玄色革靴,墨色披風;再牢牢佩戴上那身專屬甲冑以及護面,執起弓箭並騎上簡猶這兩年長用的坐騎,果然瞞過所有人的眼楮。
他們都恭恭敬敬地以向公主的規矩對她致禮。
連伊陵王子側目瞟到時都閃了閃神,眼中出現分外的迷惑凌亂。
對于人的眼神,她向來不愛深思。
因為母親。
所以她也沒有多想王子的眼神,就策馬疾馳向目的地而去。
只奔得不多時,就听身後有馬蹄聲趕上。
是霍去病?!
她忍住絕不回頭看。
她的騎術不及公主,若是回頭只怕會被男子趕上。
這騙局,尚未始則就敗;那還對得住公主和王子麼?她的命和運都是這一男一女給的,現在是報答的時候了。
可總有一句老話叫做世事難料。
她原本沒有打算要舍命去救那個男人的。
預定的策略,在她腦中的策略是讓公主放出石龍子和焦尾,令這些毒蟲咬到自己的馬駒;那麼她就可以順勢跌落,「湊巧」扭斷一根兩根手指關節即可免過比試。
她可以出六箭,無須十二箭。
但是,縱使她看到過公主馴玩這些毒蟲,又如何能知道簡猶當時說的話是真的呢?
那時在旃帳內,公主撫模著一條小小的花皮蛇,神秘地笑著同她說︰「阿麗,我懂獸語哦……」
這怎麼可能?!
結果,這是真的。
生長在大草原,目力極好的她確實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四條毒蟲直取霍去病的坐騎四蹄而去!
而且,她也沒想到,霍去病的騎術超過她這許多!這短短的一些些路程里,他就能追上並越過她數個馬身。
若不是他特意放慢,恐怕她只能眼睜睜地望其塵而不可及也。
接著她瞧見草叢間有動靜,飛竄而至的蛇蟲狠狠地咬了霍去病的坐騎一口,並敏捷靈活地閃開吃痛瘋狂的馬蹄踏落,眼看著又要再下第二口、第三口……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為之災。她趕忙迅速地射出連珠六箭,釘死那六條毒蟲。
那馬中毒了。
只是因個頭巨大而未死,有些癲狂。它竟甩落了身手矯捷的驃騎將軍,其毒性令致瘋狂可見一斑。
她的坐騎見狀也有點發 ,無論她怎麼驅近卻也只敢繞著躲避,怎麼也不肯靠近。她也曉得情勢危急,可正想要下馬沖過去相救之際卻見那霍去病的坐騎已然口吐白沫,高抬前一雙蹄掌向著剛被甩落地上的霍去病踩踏下去。
她的腦中在猝然間「 」地一聲斷弦︰
那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死去的麼?
那一沓血肉模糊的尸身……尤其是胸月復間被馬蹄鐵掌(注2)踩得腸穿肚爛,鮮血潑濺了一地,肋骨斷了十數二十根,喀拉 茲聲響不斷。
馬蹄踏泥入血肉,馬蹄踏泥入血肉……
心意未動,人已動。
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撲過去,模仿著母親的樣子,用盡全部力氣將倒在地上的霍去病推開。
當然,只推開少許就推不動了。也因此故,她只得撲在他身上護住他。
回轉頭看那馬果然正斜斜堪堪地抬蹄踩落下來,來不及多想什麼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擋……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身下的那位不是尋常男子。那位驃騎將軍低低地怒喝了一聲,旋即抱住她轉身翻滾躲開去。
所有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一瞬間。
縱然霍去病反應極快,走踰奔馬,矯捷如神;可是前有女子坐騎擋路,後有瘋馬擊殺,懷中又多抱得一個負累,形勢又是跌落躺于地上失去先機,真是要全身而退也難殺人了!
所以,最後她還是受傷了,鐵質馬掌還是有一只斜斜踢中了她的腕部以及余力掃到四個手指,登時齊齊斷去。
很久以後,在長安城,男子同她吐露說,當時他實在是不敢相信她竟然敢這樣撲命救他。
其實,他根本不懼。如果不是她沖過來,他完全可以一個反身,骨騰肉飛毫發無損地從馬下逃月兌出來。
結果她撲向他,倒是賠上了自己的手,又弄得兩人俱是灰頭土臉。
最後,男子微帶嗤笑地總結︰你這個笨蛋。
她惱羞成怒,揮拳欲捶他;卻被他輕輕避過。
見她氣得不行,于是他補充說︰只是在長安,那樣多女子個個都比她出色……卻沒有一個敢為他這樣做的。
他這算是表白麼?
可是既如此,他為何卻又怎會在數年後棄她而去呢?!
是因為欺騙還是因為十二王子?
又或者兼而有之?
就算是的,偏偏她也無法解釋。
而他原也根本就不想要她的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注1︰卡波是突厥語,意思是哈密瓜。
注2︰馬掌在中國何時出現無法考據,有說戰國,有說唐宋。由于游牧民族是公元前五世紀就有鐵馬掌了,故此本文就讓烏孫匈奴都用上了。至于漢軍,就當霍去病學匈奴的吧。他實際上確實用了匈奴很多戰術,可謂師夷長技以制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