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拖著獨孤美艱難地在林間行走,背上的獨孤美沒有任何聲息,可他就是不願意放下他。
陸小鳳永遠都不會拋下朋友一人獨自跑掉,如今亦然。
「咳咳……」忽然,微弱的聲響傳入耳畔,陸小鳳愣住,立即放下人。
葉孤鴻那一劍準確地刺到獨孤美的胸口,那個位置自然是要害所在,可如今受此傷害的人竟然沒有死。
陸小鳳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不過還是很快幫獨孤美療傷。這麼重的傷,就算不死也夠他喝一壺的。
獨孤美艱難地睜開眼楮,他看著陸小鳳,眼中似喜似悲,劫後余生,短短一個時辰內,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得上這樣的經歷?
「哈哈,我竟然還活著……咳咳……」獨孤美大笑,笑聲中帶著一抹蒼涼。
陸小鳳亦笑著︰「不錯,你活著,活得好好的。」
獨孤美忽然慟哭出聲︰「是啊,還活著,他們果然沒有騙我。獨孤美已經死了,我現在不過是飄蕩世間的幽魂,這樣的我究竟是死還是活?」
陸小鳳雖為朋友的劫後余生感到開心,可他現在卻有些不明白,獨孤美話中有話,他們是誰?
獨孤美看著陸小鳳,眼中帶著激動︰「連我死了你都沒有拋棄我,可見你真是我的朋友。」獨孤美的眼楮很亮,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疲憊的臉也正是因為有了這雙眼而富有生機,「我一定會帶你去那個地方,那里就算是西門吹雪也別想找到。」
陸小鳳眼中閃過一道驚異的神色,笑道︰「西門吹雪也找不到?我倒是好奇那里究竟是什麼地方了。」
獨孤美以為陸小鳳不信,急道︰「我說的是真的,這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地方,一個只有死人的地方。」獨孤美眼中閃過一道驚懼,「是的,那里只有死人可以去。不過陸小鳳,你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不會拋下你。」
陸小鳳心里暖洋洋的,因為他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暫且躲避西門吹雪的地方,更因為他和他的朋友同甘共苦。
一個混蛋和一個六親不認的家伙之間的友誼還真是神奇。
「那個地方在哪里?」陸小鳳想到正事,因為他們兩個人一個餓得前胸貼後背,一個胸口中了一劍,就算不死,但也是元氣大傷,他們兩人能走出這無邊的樹林麼?
獨孤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有些焦急地在四周尋找什麼,喃喃道︰「沒道理啊,我已經死了,為何還沒有人來接我?」
陸小鳳也跟著他望向深處。
盡頭是一片嗜人的黑,暗藏著無限殺機。
矯健的山林野獸飛速穿過,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淡淡的影子。
風呼呼吹過耳畔,好似婦人的嗚咽之聲,憂愁哀怨。
「在那!」忽然,獨孤美叫道,手顫顫巍巍地指著丈余遠處右手邊的一棵樹,陸小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卻見樹干之上有一個用小篆寫的「魂」字,若不仔細看的話定會被人忽略。
獨孤美急道︰「快去看看那樹下是否有地圖。」
陸小鳳點頭,走了過去,彎腰探尋,沒多久就發現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卻見里面有一壺酒,一只雞,一瓶傷藥,還有一張紙。
「呵,他們準備得倒是齊全。」陸小鳳模著胡子,將東西拿到獨孤美身邊,順手扯下一只雞腿啃了口,他並沒有看那張只里面寫著什麼。
獨孤美拿起紙掃了眼,那里面沒有一個字,可他卻面露喜色,轉頭看向周圍。
夜色已暗,伸手不見五指。
獨孤美忽然看到什麼,微微顫抖著︰「我們順著光走。」
「光?」陸小鳳轉頭看了看,從黑暗中看過去,每隔幾棵樹,就有一點星光般的磷光閃動。光芒極微弱,就算在絕對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見。
只要有一點點天光,磷光就會消失。
「順著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他們倒是想得周到。」陸小鳳模著胡子喃喃道,眼里露出了一抹深思。
——只有絕對黑暗中,才能分辨出這些指路的暗記,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當然更看不出。
——這一點只怕連西門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當然也不會在這種絕對的黑暗中走路。
——看來山莊中那些人實在很聰明,他們的計劃中每一點都想得很絕,又很周到。
他們不知道在黑暗中究竟走了多久,就在精力耗盡前,他們總算走出了那片吃人的深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剛剛從青翠的遠山外升起,微風中帶著遠山新發木葉的芬芳,露珠在陽光下閃亮得就像初戀情人的眼楮。
陸小鳳揉了揉自己的眼楮,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簡直就像是夢境。難道他剛從噩夢中醒來,就到了另一個夢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獨孤美,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忽然問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樹?」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間,遠離著這片莽密的叢林,就好像是不屑與這些俗木為伍。
「松樹下是不是有塊大石塊?」
是的。
是塊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質純美,柔潤如玉。
陸小鳳走過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負著的人,才長長吐出了口氣,嘆道︰「我們總算出來了。」
樹根下還有塊比較小的青石,獨孤美又道︰「去搬開那塊石頭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柳條編成的箱子,里面有有一只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紙和信封的顏色也很奇特,看來就像是死人的皮膚。
信上只寫著十個字︰「吹哨子,听回聲,循聲而行。」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些人想得實在周到。」
獨孤美道︰「他們做事不但計劃周密,而且信譽卓著,你只要跟他們有了合約,他們就一定會負責送你到山莊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什麼合約?」
獨孤美道︰「救命的合約。」
陸小鳳立刻又問道︰「什麼山莊?」
獨孤美道︰「幽靈山莊。」
幽靈山莊!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陸小鳳只覺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問道︰「難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靈?」
獨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緩緩道︰「就因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靈,所以沒有一個活人能找得到,更沒有一個活人敢闖進去!」
陸小鳳道︰「你呢?」
獨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個幽靈。」
陸小鳳道︰「是啊,你已經是死人,不然也不會踏上這條死路!」
獨孤美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里。
他忍不住拿起來,輕輕吹了吹,尖銳奇特的哨聲突然響起,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就在這時,遠處已有同樣的一聲哨音傳了過來,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聲音並不困難。
他們循聲而行,漸行漸高,四面白雲縹緲,他們的人已在白雲中。
陸小鳳只覺得精力健旺,無論多遠的路都可以走下去。獨孤美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了,連陸小鳳都已嗅到他傷口里發出的惡臭。可是陸小鳳一點也不在乎。
「西門吹雪當然不是聾子。」
「當然不是。」
「他當然也能听見哨子的聲音。」
「嗯。」
「所以他隨時都可能追上來的。」
「可能。」
「現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還是放下我的好。」獨孤美的臉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個人總比較走得快些,何況,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說的是真心話,但陸小鳳卻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听見。他走得更快,白雲忽然已到了他的腳下,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前面青天如洗,遠山如畫。
陸小鳳的心卻沉了下去,沉得很深。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那圖畫般的遠山雖然就在眼前,卻已無路可走。
他撿起一塊石頭拋下去,竟連一點回聲都听不見。
下面白雲繚繞,什麼都看不見,就連死人的幽靈都看不見。
難道那幽靈山莊就在這萬丈深壑下?
陸小鳳苦笑道︰「要到幽靈山莊去,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證立刻就會變成個死人。」
獨孤美喘息著,道︰「你再吹一聲哨子試試看?」
尖銳的哨聲,劃破沉寂,也劃破了白雲。
眼前雲霧繚繞,在雲的盡頭似乎有影子在那里飄動。
陸小鳳咽了咽口水,他的心跳有些加快,不自覺屏住呼吸看向遠處,那里難道有人?可腳下便是萬丈深淵,難道這世上真的又人能懸空而立?
可是,雲端的人影還未出現,他們的對頭便已經出現在這懸崖邊上。
「你果然沒死。」一個譏誚的聲音響起,可若仔細听還能听出那個聲音里帶著一絲喜色,不過陸小鳳和獨孤美都知道,眼前這人絕不會因為他們還活著而開心。
粉燕子不相信葉孤鴻真的殺了獨孤美,心底有個聲音催促著他一定要親眼看看獨孤美的尸首。
果然,獨孤美沒死。
獨孤美原先就慘白的臉色此刻變得如同死灰一般,他根本沒想到追上來的人竟然會是粉燕子。
早就在他「死掉」的那一刻,他便已經猜到刺他的那一劍不是普通的劍,殺他的人也不是普通的人,若是他追上來還好,只是,現在追殺來的卻是真正要殺他的人。
粉燕子眼里露出了光,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獨孤美,隨即死死盯住胸口劍傷所在的地方︰「我現在真的想弄清楚,你的心是不是長歪的,不然一劍刺向那里你怎麼還會活著。」
可粉燕子還未動手,懸崖邊的三人已經察覺到了更加危險的氣息,那是一股劍意,仿佛自九霄雲外直逼而來,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後退。
只是,陸小鳳已然不能再退了,他身後就是萬丈懸崖,如果退後那麼等待他的只有死罷了。
難道天要亡他,陸小鳳今天注定要變成一只死鳳凰了?
白色的人影出現在眼前,冷冽的目光就那麼直直地看向陸小鳳。
他手中的劍還未出鞘,可陸小鳳的額頭已然滲出了汗珠。
原先還算囂張的粉燕子默默退後幾步,他可不想在劍神面前爭搶什麼,只是當他看到西門吹雪身後的人時,眼中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但轉眼間就被喜悅代替。
可是,當他想要跑到那人身邊時,西門吹雪一個眼神卻讓他停下了腳步,粉燕子忽然才意識到,葉孤鴻是跟在西門吹雪身後,難道他們認識?
不知為何,粉燕子心中涌出了一股危機,並非因為武功不如他人,而是其他的讓他根本不敢去想的緣由,更讓他心情失落的是,葉孤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葉孤鴻無奈地跟在西門吹雪身後,他在林中听見哨聲的時候就覺得事情不妙了,果然,現在一切都往最壞的地方發展。
陸小鳳身後雲霧繚繞,他已無路可退,更何況他現在還背著獨孤美,這樣的他又如何能躲過西門吹雪的劍?
葉孤鴻向前走了幾步,剛好走到西門吹雪和陸小鳳之間的空地邊,他微笑道︰「陸兄,我們又見面了。」
陸小鳳苦笑︰「我倒希望不見面。」
葉孤鴻附和道︰「不錯,這樣的見面陸兄自然是不願的。」隨即,葉孤鴻嘆了口氣︰「我以為你能躲過西門莊主的追殺的,但如今看來,我還是高看了陸兄。不過陸兄放心,我之前已經請求西門莊主給你個痛快了。」
陸小鳳臉上只剩下了苦笑,汗珠不斷順著臉頰滑下,他的手心也在發冷,不過好在他並未發抖,故而他的手很穩,還有機會嘗試接下西門吹雪的劍。
西門吹雪看了葉孤鴻一眼,眼楮微微一眯,葉孤鴻定然有事瞞著他,不過他並沒有問,也不屑去問。他很快便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陸小鳳身上。
他手中的劍自葉孤城死後就再也沒有出鞘,如今他終于要再次拔出,不為別人,只為了眼前這個人。
這世上,也只有他值得自己再動用這柄劍了。
懸崖邊的風比樹林間更大更猛,如虎狼咆哮般刺激著耳膜。
握劍的手漸漸收緊,西門吹雪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陸小鳳瞳孔猛然一縮,眼前華光乍現,耳畔破空之聲乍響。淒冷的風撲面襲來,利劍如銳利的冰稜帶著透骨的寒意,破空而來。
鋪天蓋地的殺氣劍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陸小鳳腦中一片空白,他什麼都不想,只因他此刻什麼都想不到。
眼前只剩下了那柄劍,他知道自己必須動,可是他的身體依然不受大腦的控制,他已經將一切都交給了本能。
劍近了。
從遠遠的一點到後來逐漸籠罩眼前的一切。
他要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