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天城開始,地勢不再平坦,由草原之路變回高原之路,一座座高山、深谷、雪地……道路崎嶇曲折,險峻難行。
南宮望著遠方,丹搓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從寺廟的白塔開始,每走三步,便全身伏下,讓身與心緊緊接觸大地,直到終點。
這段漫長的旅途,將會有一千多公里。
朝聖之路。
人的一生有各種罪孽,死去之後,下輩子不一定能成人,可能是投胎成犛牛、羊羔……為前生贖罪。
而丹搓是在為藏珠祈福,也是為所有活著的人祈福。一步一個足跡,虔誠跪拜這方天地,祝願所有人都能投胎做人,不要成為毫無智慧的畜生。
直到再也看不見牧民了,南宮才收回目光,因為此時,少年異常愉悅的聲音也從身後響起。
「嗨,帥哥。」
回頭望去,闖入眼中的,首先.是少年燦爛如陽光的笑容,他的眼楮微微彎著,好似夜空上的新月,臉頰邊有淡淡紅暈,像喝了點酒,些許微醉……這些,都讓那張清秀的容顏,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你,不同了。」這麼看著的時候,弓箭手忽然蹦出一句。
容光煥發。
這樣的少年,他是第一次見到。
以前時,就算是笑著,少年眸子中.仍有一點憂郁,仿佛有什麼心事,一直困擾著心田,許久無法釋懷。
雖然他藏得很深,但很多時候,他仍能感受得到。
「我也覺得不同了。」凌路深以為.然,小手模著自己滑女敕的臉蛋,極其厚顏無恥的說︰「帥了好多好多,男人味全出來了。」
「……」
除了無語,大概再也找不到形容南宮此時心情的.詞了。
「哈哈,好可愛的表情~~其實啊,是因為發生了很棒的.事,所以,唔!高興。」凌路站到弓箭手身旁,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可似乎沒有什麼呢,難道剛剛是自己錯覺了嗎?
雖然有些疑惑,但正事重要,把這些先放下,凌路.嘻嘻笑著,問南宮︰「騎士說,玩家大軍已經攻打進浮島了。怎樣?是跟我回去,還是要……?」
弓箭手沉默。
其實,答案是肯定的。只不過,例行問問而已。
「唔……怎麼說好呢。」.想了想,凌路仔細的分析︰「高天城已經開放了,想來這里,隨時都可以。所以吧,你想去的地方,也隨時都可以啟程~~~但國戰任務是第一次,誰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有第二次,錯過太可惜了呢。」
他想把南宮拐回去,做完浮島任務再去朝聖。
但弓箭手默默搖頭。
「我要,在明年二月前,去到。」
「啊?」凌路呆了呆︰「游戲里面的時間?」
「嗯。」
「為什麼要這麼趕啊?」現在都已經是九月了。
看了一眼少年,好久,南宮才淡淡的說︰「怕,沒機會。」
「也不會吧?不是還有好幾個月麼?」凌路撇撇嘴,沒放棄勸說︰「要不這樣吧,攻打完浮島之後,我陪你去朝聖,別怕趕不及,爺我有木鳶。」
「我,要做手術。」
沉默了好一陣子,南宮忽然說出這句讓人怔住的話。
「眼楮。」
啊?
凌路愣住。下意識朝弓箭手的眸子望去。
漆黑漆黑的,如夜空般深邃迷人。也明亮明亮的,比黑寶石更剔透清明。
一雙能吸走人靈魂的眼楮。
「我已經,看不見了。」弓箭手的語氣仍然波瀾不驚,好像只是在說著無關重要的事情︰「現實。」
「手術成功,就有機會,恢復視力。如果失敗,連在游戲,都看不到了。所以,我想在這之前,把所有想看的,都看一遍,就算瞎了,仍然有,畫面。」
這大概是南宮有史以來說過最長的話吧。
但此時的凌路,比往常的弓箭手還要沉默。進入游戲時好心情蕩然無存,仿佛頃刻間,被雪峰上的冰水澆熄。
難怪他,總是對這個世界,露出一種渴望。
花朵、水晶、寶石、風景、顏色……一切一切美麗的事物,都能輕易讓他沉迷其中。
原來是因為,他可能會,永遠都無法再看見這些。
凌路實在體會不到那究竟是怎麼的一種心情。知道自己可能會變成盲人,日子越來越逼近……一定,很……
如果是他自己的話,大概會在這種壓力下瘋了吧。
世界黑暗一片,再也看不到太陽、月亮、星星、彩虹……再也看不到色彩,再也看不到一切一切……
光是想想,便禁不住的顫抖。那種死寂的感覺,仿佛整個天地間只剩下自己,獨孤、寂寞……無法想象的可怕。
凌路怔怔的看著南宮。
從雪山吹來的風,帶著一股清新,拂過身子,冷意透過肌膚,滲透到心髒。
「你在這里等我。」
凜冽的大風讓凌路驟然醒來,他扔下這麼一句便跑走,去到好遠好遠直到弓箭手看不見自己才停下。
取出竹筒,只見一道金影閃過,食妖蠱已懶洋洋的趴在主人肩膀上。純金色的蠱兒,仿佛是黃金幻化的精靈,趣致可愛。
「乖哦,幫我。」
凌路用手指輕輕撫模食妖蠱,這個動作讓蠱兒感到很舒服,它動了動身子,搖頭晃腦的,像跑步之前舒展筋骨的運動員,隨後一閃,已然化作幼細的金痕朝前方躥去。
凌路默默的跟著食妖蠱。南宮的話不斷在腦海浮現,恍惚得他連走路都不穩。從來不知道,這個沉默的男人,背負著這種事。
蔚藍的天空,一只蒼鷹盤旋左右,叫聲驚空遏雲,桀驁陰冷,仿佛已盯上草原上的少年,只要找準時機,利爪便會落下,將獵物撕裂。
終于在兩里外,食妖蠱停了下來,然後又一閃,瞬間鑽回到竹筒里去。
凌路把塞子蓋上,不忘朝前方露出詫異表情的牧童與茶是故鄉濃兩人,微笑揮手。
「猜對了,你們真的在附近。」
在天上翱翔的蒼鷹忽然撲下,穩穩的落在牧童伸出的手臂上。
果然是有人飼養的。難怪從茶馬古道開始,就不斷見到它。
「你來做什麼。」茶是故鄉濃召出紅蟒大蛇擋在前面,並警惕的盯著凌路︰「我和你雖然有點小過節,但這一路上並沒有做什麼,你別亂動手。」
「好了啦,誰像你這麼小氣啊。」翻了個白眼過去,凌路無視馭獸師,直接走到牧童面前︰「你是南宮的……弟弟吧?」
他的話,顯然讓牧童呆住了瞬間,下意識的反問︰「你怎麼會知道?」話才說出,便苦澀一笑。
怎麼會知道?
除了是他親口說的,還有別的可能嗎?
「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啊……是的,我們是親兄弟。」牧童低下頭,帶著幾分落寞的承認了,之後,又提起精神,直視這雙清澈的眸子︰「……他性格太淡漠,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朋友,平時就連和父母也是沒幾句話說的……想不到,會跟你說這些呢。」
牧童的臉上有一絲黯然,但凌路沒理會,只繼續問︰「你們之間應該是有些矛盾吧?否則,那次怎麼會對付他呢?還有,他說,要做手術,如果失敗,就會……」
飛箭手怔住,沒料想到,少年竟然連這個也知道。
「能不能告訴我呢?以他朋友的身份來問。」
「……」
小時候的南宮不是這樣的。他性格雖然有點安靜,但絕不像現在,無時無刻的沉默。
他是很稱職的哥哥。小時候,父母忙于各種各樣的箭術比賽,沒時間照顧他們。而牧童,可以說是他帶大的。兩兄弟感情很好。
南宮十歲,牧童六歲。兩人在同一間小學讀書。
有一次,牧童和同學在樓梯間打鬧,不小心被推倒,是南宮在緊急關頭把牧童拉住,但他自己卻摔了下來。
「從那時開始,爸媽就沒對我笑過,把所有的關注放在他身上。無論我怎麼努力,他們都不看一眼,就算我取得再大的成就,也及不上他無心說的一句話。」
牧童捂住眼楮,眼淚從指縫間流出。蒼鷹再次騰飛上天,徘徊著朝主人發出淒冷的悲鳴。
「……從那時開始,他就漸漸變得沉默,不愛跟人說話,就連爸媽哄他,都不咸不淡的……這算是什麼?我想要卻要不到的東西,他竟然一點都不稀罕……好吧,這都算了,為什麼每次我滿懷期待的跟他說話,都是愛理不理的?他對著一堆石頭會露出溫柔的微笑,卻吝嗇得連一個都不給我們?」
「……原來那次他撞到頭部,造成血塊壓著視力神經線……可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在八年前,他的視野已開始模糊,到了今年,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真是該死,明明生活在同一間屋里,這麼多年都沒發現。居然還恨他奪走了爸**愛。」
牧童哭著︰「……他在我面前暈倒了,醫生說再不開刀,就會有生命危險,下一次再暈倒,可能就不會醒了…嗚嗚…手術風險很高,就算能成功取出來,眼楮也很可能會壞掉,嗚、我真該死……」
「牧。」
茶是故鄉濃在一旁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牧童。一直在靜靜听著的凌路,突然捉住他的手就走,氣得臉色鐵青。
「我真想一刀把你宰了,都只剩下這麼點時間了,你竟然還有心情躲在這里自怨自艾?」
「不、我不去……」牧童拼命拉住自己,眼淚花了一臉︰「我沒臉見哥,我竟然因為那樣幼稚的事怨恨他,我沒臉見他。」
「所以,剩下的日子里,你就這樣一直躲著?」凌路火了,如果不是馭獸師和他的紅蟒在旁邊虎視眈眈,他絕對一巴掌甩過去。
「你知道嗎,其實人生很短暫的。」無力的嘆氣,唯有嘗試去說服這人︰「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如果就這樣死了,怎麼辦?我和我姐姐也因為一件事分開了幾年,就在昨天才回到一起的。」
想起這幾年,大家都折磨得對方好慘,眼楮就不覺紅起來。
這個少年,和曾經的自己一樣。但不同的是,如果他再遲疑下去,將連最後的機會也失去。
「好後悔哦。」望著哭泣的人,凌路哀傷的說︰「如果肯早點踏出一步,就不會浪費了幾年時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眨眨眼,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我……」
這時,茶是故鄉濃忽然搭上牧童的肩膀,眼神認真和嚴肅︰「牧,他說得很對。躲著不是辦法,該面對的就應該去面對。現在你哥還能看見,但如果手術失敗了……想清楚吧,別在將來後悔。不要讓他以後想起你時,連樣子都記不起,腦海空白一片。」
這句話,讓牧童的身體猛地一振。
是啊,如果真有這天,就算他已經敢站到他面前,他也……
高天城外,南宮仍然遙望著丹搓離去的方向出神。
身後忽然傳來幾個腳步聲,回頭望去,除了少年之外,竟然還有二個人。
用力把牧童推到面前,凌路笑著說。「你弟弟有話要和你說呢。」
妖箭師看著牧童,沉默。
「哥!!!」這個稱謂,用盡了牧童全身力氣,他跪在地上,哭著大喊︰「哥!」
仿佛感到幾分意外,遲疑了一會兒,南宮才彎要扶起他,但牧童痛哭著死都不肯起來︰「哥,我對不起你,哥,我對不起你,哥,我對不起你。」
重復了一遍一遍。
「不哭。」妖箭師拭去少年的眼淚,抱住他,淡淡的說︰「我們,是兄弟。」
簡單的一句話,包含了太多意義。
凌路看著牧童用力抱住南宮哭個不停,眼淚鼻涕全擦到愛干淨的弓箭手皮甲上,就忍不住撲哧的笑出聲,可眼淚也無法控制的流下。
真好。
望著蔚藍的天空,雪白的浮雲,忽然覺得,世界真的很美麗。
南宮會用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走過千里路途,去到那個祈願之地。這是他的朝聖之路。
而牧童,會陪著哥哥走完這段旅程。至于茶是故鄉濃,當然是跟著他的。
「加油。」凌路朝三人揮手。
「嗯。」
即使分別,南宮仍然惜字如金。但不是這樣的話,就不是他了。
召喚的法陣已浮現腳下,在消失之前,凌路最後看了一眼,這片最接近天的大地。
把這份美麗存在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