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七夕。
這天梁熙有個設計案要驗收,效果客戶很滿意,她是下午才回到工作室,在走道踫到同事互相打招呼,他們同情的神色都給她一種節哀順變的錯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天是傳統情人節,而不是愚人節,到底怎麼回事。
現實很快給了她答案,屬于她的辦公桌一片狼藉,前兩天剛買的仙人掌側躺在地上,營養泥都撒了出來,設計草稿文件資料七零八落桌上地下都有,像被人掃蕩過一樣。
「發生什麼事兒了?」她向周圍的同事求助,沒料到大家本來圍觀看戲的都轉眼埋頭忙活,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幸好小助理看不過去,好心提醒她︰「老板娘來了。」頓了頓又悄聲補充一句,「你做什麼事惹著她了麼?她好像沖著你來的,在程總辦公室發火呢!」
梁熙有些愕然,根本不知道這跟自己有什麼關系,只是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沖淡了她早上的好心情。
她來到程旭辦公室門口,門半掩著,不用靠近就能听到里面的爭吵聲。
「不過叫你炒個新人,你有什麼可難的?渝芳說你被狐狸精勾住了我還不信,現在不信也不成了,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哪點迷住你了?」
梁熙側眼從門縫看進去,只看到一個身形有些臃腫的女人背對著她,身體有些激動的顫抖著,估計就是程旭的妻子文月華。
很快就听見了程旭的聲音︰「我說月華,你別無理取鬧行不行?人家梁熙干得好好的我以什麼理由辭退她?還有狐狸精什麼的都是扯談,你別亂听人嚼舌根。」
「我看不是嚼舌根,是你心虛吧。」文月華冷哼。
梁熙不自覺地捏了拳頭,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反應,原來這個狐狸精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她還不知情就已經被「小三」了,這個世道。
而看同事們的目光,估計面上不說,心里也信了五分,資歷淺的爬過資歷老的年輕女性得到晉升,大家都只會歸結到潛規則去,能力什麼的完全被人忽視了。
偶然在一個下午茶時間听她們八卦程旭的發家史,說這工作室是程旭和文月華一起白手起家的,娘家還補貼了不少啟動資金,後來文月華懷孕才漸漸由程旭獨大,可是不久又傳出程旭和工作室一個女職員有曖昧,文月華被氣得流產,直到現在好不容易才又懷上了。
眼前似乎在重蹈一年前的覆轍,莫名地被懷疑,被痛罵……梁熙忽然想起某天看到的一個段子——
如果你本性純良,又不幸長了一張小三的臉,那麼恭喜你,你中大獎了。
她很想這麼調侃自己。
渝芳遠遠的站在茶水間那一邊,冷冷地看著自己,這件事情她功不可沒。
梁熙還沒想好怎麼解決這件事,程旭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文月華快步走出來,程旭亦步亦趨地跟著,一臉擔憂︰「你走慢點!」
文月華卻不理他,定定地站在梁熙跟前︰「你就是梁熙?」如果不是程旭拉著她的手,梁熙毫不懷疑她會給她一巴掌。
「是的,我就是梁熙。」
「你去財務結算工資,再加你一個月遣散費,你馬上走。」
梁熙沒有意外,不過她還是等了一下,程旭沒有表態,只是給她沉默以及歉然的眼神。
上次張成的事加上這次,估計程旭再幫她的話局面更難收拾,而她再繼續待下去也沒有意思。
「好。」梁熙表現得很平靜。
她只是覺得這樣的婚姻是悲哀的,沒有信任的感情即使套牢了也不過是手中沙,隨著時間流逝漸行漸遠,這點她深有體會。
不過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以為能過幾天安穩的日子,這下子都泡湯了。
被這樣不明不白委委屈屈的辭退,她顯得很隨遇而安,再困難的事都遇過了,大不了換一份工作。
這時才發現世上能夠傷她的人從來只有那麼一個,其他人,根本不足為道。
梁熙安靜地收拾完東西,挺直腰板禮貌地給每一位同事道別,甚至包括渝芳,她臉上一直帶著從容的笑意,仿佛向大家證明離開不是她的落魄,而是工作室的損失。
也的確是。
顧及文月華懷孕,程旭沒敢硬踫硬,只是嘆了一聲︰「那渝芳有沒有跟你說工作室這個月的業績翻了一番,梁熙有本事高端客戶的市場,還帶了幾個重要的客戶來,如今你不信我我也不說什麼,只是本來很有希望實現你我提早退休的夢想的,現在……」他沒有再說下去。
文月華一怔。
當初他承諾給她幸福,她和他說好早點退休一起去環游世界,只是他們都不再當初。
「阿旭……」
這次換程旭給她一個冷清的背影,他在電梯口追上梁熙,遞過去一個信封︰「這個是你超額完成業務的獎金,你應得的,收下吧。」
梁熙點了點頭,接過信封︰「謝謝,我走了。」
沒有誰會跟錢過不去。
走出大廈門口時,剛巧和一個送花的小伙子擦肩而過,懷里滿滿地捧著幾束玫瑰花,收到花的人應該會很高興吧。
而她還是一個人。
梁熙眯了眯眼,又抱著小紙箱慢慢地走了出去。
看到站在門外的人時,她意外地怔了一怔。
陳嘉川拄著拐杖倚靠在車門前,余暉落在他深藍色的府綢襯衣上淡出清貴的光亮。
他抬腕看了下表,笑著說︰「你和我心有靈犀吧?我剛到你就出現了。」
梁熙快步走到他跟前,心情稍霽︰「陳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到的,時間太晚了也就沒有和你說。」陳嘉川耐心地解釋,低眉瞅見她捧著紙箱,「怎麼了?你拿著那麼多的東西要去哪兒?」
梁熙的神色消沉下來,垂頭喪氣地咕噥︰「怎麼我每次狼狽的樣子都被你瞧見了。」
陳嘉川略加思索便沉吟︰「我猜猜看,是不是你的前老板知道我要回來,深知搶人搶不過我,索性就把你直接送到我面前了?」
他故作幽默的語氣讓梁熙撲哧一笑,好像瞬間就把愁雲慘霧撥開,從善如流地說︰「誠如你所說,我失業了。」委屈卻半句不提。
這一年,她已經習慣獨自面對困難了。
陳嘉川挑眉睨了她一眼,從口袋里取出了個電話,幾乎是同步的梁熙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梁熙小姐,我們嘉業很欣賞你的設計,想邀請你加入我們,你有興趣麼?」
「啊?」梁熙還沒反應過來。
陳嘉川定定地站在那兒,不疾不徐地問︰「不想來幫我嗎?」
「不,不是……」梁熙急急地搖頭,「我沒什麼經驗,一下子就到你那里做空降部隊……不好吧?」他的公司可不是程旭那樣的小工作室,根本不缺大設計師,何況是她?
「什麼空降部隊?我是那種公私不分的人麼?小熙,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眼光,就算今天你沒有離職,我也會找機會請你跳槽的,並不是年輕就沒有能力,我新公司真的缺人。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要猶豫嗎?」
雖然明知偏幫她的成分居多,可她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絕。
「我再考慮考慮。」
「行啊,你考慮完答應就行。」陳嘉川笑了笑︰「上車吧,我們去吃晚飯。」
梁熙真是哭笑不得,某個層面上說,他也是霸道的,暖心的霸道。
等她上了車又愣一下︰「小鄭呢?」
陳嘉川一臉淡定地說︰「今天我開車。」
「可是陳先生,你的腿……」
「沒事,我在國外也是自己開車的。」陳嘉川笑開了,眼角有淺淺的笑紋︰「何況,我想今天這種日子……應該只適合二人世界吧?」
梁熙忽然很想笑,臉頰也微微紅了,可對上他深邃的眸光,她又不自在地別開眼。
她不敢看這個男人的眼楮,那里有著可以洞悉人心的犀利。
在他們離開後不久,街角的對面停車的地方,一輛藍色保時捷也離開了,路過垃圾桶的時候,從駕駛座里扔出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那個人知道,他本不該再來。
他們選擇去了星光旋轉餐廳,在那里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北京,欣賞特有的景致風情。
因為是七夕,這一天來來去去的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
晚飯過後,黑色的天幕開始徐徐鋪開,霓虹亮起,月影朦朧。
陳嘉川認真地往窗外的天際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是觀星的好時候,可卻什麼都見不到。」
「在城區看星星比較難,可能要到昌平那邊或者壩上草原去。」梁熙握著水杯抿了一口,「陳先生,你還喜歡天文?」
「如果你能不叫我陳先生,我想大概我會聊得更有興致一些。」他和她,並不需要這種距離感。
「可我喊陳先生喊習慣了……」梁熙還不想改口,可下一秒見到陳嘉川收了笑容,她又忐忑地說,「陳大哥?」
陳嘉川敲了敲桌子表示不滿︰「我很老麼?我也不是段譽,不缺妹妹。」
他的話令梁熙眉開眼笑,他才三十而立,當然不老,終于從善如流地喚了一聲︰「嘉川。」
陳嘉川這才滿意了,接著便回到剛才的話題︰「其實我小時候的願望是想當個天家什麼的,現在充其量是個天文愛好者吧。」
梁熙沒想到他還有個這麼浪漫的願望,下意識地問︰「後來為什麼改了想法?」
「我父親希望我子承父業。」他淡淡一道。
「這樣啊……」梁熙說不上來是惋惜還是別的什麼感覺,他在建築上的成就有目共睹,也許冥冥中他就該是吃這行飯的,「魯迅先生為國棄醫從文,而你是為家,都很出色很了不起。」
「不敢當,只是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不提也罷。」陳嘉川的表情很淡,眼楮微微眯起,「听你剛才那樣說,似乎也經常去看星星?」
「不是常常,是以前……」梁熙突然沒了聲音,好半晌才低喃著,「是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去過幾次,勉強認得幾個星座。」
「我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都會跑去看星,那種黑夜下廣袤空曠的感覺會讓我覺得,再大的煩惱也不再是煩惱。」他似乎想到了往事,「在英國念大學的時候,做導師的老頭子很嚴格,有次我交上去一個設計了很久自我感覺很滿意的作品,不料到會被他批得一文不值,我氣不過跟他頂撞了幾句,氣得他不行,我轉天就跑到挪威去看極光了。」
「我還真看不出來,你一向脾氣很好很紳士的。」
「噯,別懷疑,我那時候脾氣比現在壞多了,年輕氣盛做過很多蠢事,也因此失去了很多,我那位導師沒多久就因為心髒病突發過世了。」陳嘉川聲音很低沉,「我很遺憾沒有跟他道歉,其實他說得很對,我一直追求成績,卻忽略了設計本身的精髓,所交給他的不過是稀松平常的商業化作品,根本不值得驕傲。」
梁熙想了想便說︰「每一次的經歷都是一種歷練,我們不需要為了過去而懲罰自己的現在,若你導師還在,肯定會為你取得的成績驕傲的。」
「說得不錯。」陳嘉川同意地頷首,卻突然問她,「那你放下過去了麼?」
梁熙沒料到他會這麼問,苦笑著︰「繞了半天,你就沖著這個一針見血的問題來的吧?」
「你該看看自己笑得多勉強,如果我知道你會一直不開心到現在,那麼那天我肯定不會拉著你去出席我父母的結婚周年聚會。」
「你不用糾結這個,不是你的問題,就算不是那天也會是有一天,過去太沉重,我想放下,可惜還沒找到方法。」
「那不如試一試我的方法?走。」
「去哪兒?」
「找個地方看星去。」
驅車往郊外走,視野漸次遼闊,能用肉眼看到一些鑽石般的小星星閃耀著。
陳嘉川和梁熙兩人就倚坐在車前蓋上仰視夜空。
入了夜,沒那麼燥熱,甚至有些涼意。陳嘉川抿唇看了眼自從來到這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的梁熙,悄然起身去後座取出自己的外套,又重新回到她身邊,俯身輕輕地給她披上。
衣服的觸覺讓梁熙回神,她下意識抬起頭來,卻意外地擦過他的唇。
也許是因為喝了點紅酒,也許是因為夜色太美,又也許只是他心底里的情不自禁,總之他沒有讓她避開,而是順勢握著她的肩頭,加深了這個意外之吻。
梁熙睜大了眼楮,等反應過來後很快就猛力推開他。
而陳嘉川左腿有疾,站得不穩妥,踉蹌地後退了兩步,只來得及扶住車子免于跌倒。
「對不起。」梁熙暗叫不好,伸出手扶他,「你,你喝醉了。」
沒有怒意,只是心亂如麻的感覺。
「你知道我沒醉,雖然對你覺得抱歉,可是我並不後悔。」他搖了搖頭,扣住她的手輕柔的嘆︰「你也知道,我對你有好感。」
「我只能當你是喝醉了,嘉川,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梁熙一點一點地拉開和他的距離,別開眼眸,「我沒打算再投入另一段感情。」
「他就那麼讓你放不開麼?」陳嘉川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一種名叫嫉妒的情緒。
她澀然地勾勾唇角︰「不,我只是放不開自己。」
就連站在腳下的這片土地,都能輕易勾起她的回憶。
當初教她觀星的人,恰恰就是何培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