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 第四十九章.舍武立文(上).

作者 ︰ 蟲豸

對于眼前這番熱鬧,張衍聖卻仿佛早已料到,神色間閃過一絲譏諷,趁眾人不注意,悄聲向蕭漠說道︰「好戲來了,子柔可知,今日此時,為何會出現這般情況?」

看著殿內無數文臣武將,竟是突然忘記了自己正身處于神聖的「集英殿」內,忘記了此時正在舉行的盛大儀式,忘記了楚靈帝本人就在他們面前,就這麼突然而然的斗在了一起,人人皆是面紅臉赤、風度全無、神色激憤,大殿之內,再無原先的肅穆氣氛,只讓蕭漠覺得莫名其妙

不期然間,蕭漠想起了自歸京之後,文武兩派官員對待自己的迥然態度、眾武系官員看向自己時的復雜神情,以及不久前八賢王與王翰兩人曾說過的奇怪話語。

思索片刻,蕭漠依然沒有想出所以然來,不由的搖了搖頭,苦笑道︰「卻是不知,又要向子佳請教了。」

蕭漠入朝為官時間尚短,期間不是遭到貶斥,就是外出領兵作戰,對于廟堂之中的勾心斗角,諸派爭執,自然不如官宦世家出身的張衍聖那般看的明白。

「這般事情,其實不用我說,子柔為官日子只要再久一些,也就心中肚明了。」張衍聖微微一笑,向蕭漠解釋道︰「子柔看這殿內兩壁,可有看出什麼線索?」

順著張衍聖的指引,蕭漠向著「集英殿」兩壁看去,待注意到殿內兩壁所懸掛著的畫像數量時,心中已是有些恍然。

當年太祖冊封了三十三位賢臣名將于「集英殿」內,因為是從亂世中得到的天下,軍功無數,封冊之時,自然是武將多,文臣少。

除去那六名皇室宗親的畫像另有安排外,建國之初,兩壁之上,右壁懸掛著十八位武將的畫像,左壁之上,文臣的畫像卻只有區區九幅。

然而,天下太平之後,武將一系官員的地位卻是驟降,而歷代皇帝登基之後又最為重視文治,對讀書人愈加的看重,其後一百七十四年間,共有十一位大臣的畫像題字得以懸掛于「集英殿」內,然而其臣,只有一人為武將。

如此一來,如今的「集英殿」內,兩壁之上,左右共懸掛了三十八幅畫像,其臣十九人,武將十九人,達成了暫時的平衡。

而今日,蕭漠、張衍聖兩人畫像題字的加入,正是這般平衡的打破,文武兩派官員,對此自然極為重視。

想到這里,蕭漠眉頭一皺,遲疑著向張衍聖確認道︰「可是文武之爭?」

張衍聖神色間譏諷之色愈重,點頭輕笑道︰「對,文武之爭。」

雖然得到了張衍聖的確定,但蕭漠心中的疑惑卻依然不減。

皺眉思索片刻後,再次向張衍聖問道︰「在我大楚,文臣的地位早已是超越了武將。這次禮畢後,‘集英殿’內文臣畫像的數量,雖然會徹底壓倒武將,但也只是早以注定,遲早的事情罷了。這些‘將軍府’的將軍們,為何會這般著急吧?還有那一眾朝臣,又為何會反應如此之大?」

張衍聖微微一笑,悠悠道︰「將軍府的人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這‘集英殿’內文臣畫像的數量,將來必然會超越武將,但他們卻不能接受以這般方式超越。」

另一旁,八賢王靜靜的听著蕭漠與張衍聖的對話,一直沒有插話,但此時卻突然輕哼一聲,看著眼前正爭吵于一團的文武大臣,眼神中滿是憤怒與不屑。

而蕭漠,听到這里後,卻終于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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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數千年來,自有國家出現,文武兩派之爭就已是存在,並逐漸成為了廟堂之上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爭斗,愈演愈烈。

文臣權大,則武將受到壓制,權力地位,盡數不存;武將勢大,則文臣遭到打壓,只能依附于武將而生存,不得獨立。

這般情況,千百年來,從無改變。

而如今的楚朝,無疑正是文強武弱的典型。

其實在楚朝建國之初,楚太祖身為馬上皇帝,一眾開國武將們的待遇地位,還是很高的,不似今日這般會被文系大臣們死死壓著一頭。不僅得到的諸般封賞最為豐厚,而且也頗受朝廷上下的禮遇。

然而,這般情況並沒有持續下去。

建國不過三五年,楚太祖重文輕武的傾向已是越來越明顯,並深知兵權外放的風險,于是不僅將朝系大臣手中,更是設立了「將軍府」,將一眾軍中元勛盡數送入其中。

自此之後,「將軍府」的武將們,身份地位雖然榮耀依舊,卻不得參與朝中政務,更不再有任何實權,只負責戰時的帶兵作戰、以及平日里的兵員訓練。而軍餉派放、防務安排、兵員調動、新兵征收等等諸般實權,則盡數交給了兵部的文臣。

以楚太祖的強勢,帶兵將軍們自然不敢有絲毫不滿,只得督促子孫們棄武從文、刻苦讀書、博取功名,以保障家族榮耀的延續。

在此期間,諸般旨意之下,讀書人的社會地位大幅提高,當兵的待遇卻愈來愈低。人們漸漸不再把參軍看作是榮耀之事,反而引之為恥。

不過百年間,隨著一代開國元勛們的紛紛離世,豪門舊勛的後代幾乎盡數棄武從文,時至今日,「將軍府」不僅沒了實權,連原先的榮耀地位,也漸漸不復存在。

而今日禮畢之後,「集英殿」內,文官畫像的數量,將首次超過武將,楚朝文重武輕的情況,更會愈演愈烈,再也不得扭正。

如果說,對于這般情況,武將們已是有了心理準備,並早以認命的話——那麼擊退了草原聯軍的蕭漠與張衍聖二人,得以留畫題字于「集英殿」內,畫像的懸掛究竟歸文歸武,就由不得「將軍府」眾人不著急了。

本來,這次草原聯軍入侵大楚,楚軍連戰連敗,短短數月間連失十七城,北方十三州有半數淪陷,最危急的時候,草原聯軍甚至兵臨京城之下對于這般情況,帶兵的將領們雖然難辭其責,但「將軍府」的眾高層,心里深處,其實還是有些暗暗歡喜的。

在他們看來,這般情況雖是楚朝之災,但也是一個契機將楚朝文強武弱的情況徹底扭轉的契機

如若經此一事後,楚朝上下能明白軍事的重要,從而加大楚朝軍隊的建設力度,「將軍府」里的眾將軍,地位自然水漲船高,說不定還能將諸般實權從兵部那里收回來。

但必須要注意的是,蕭漠與張衍聖兩人雖然以武事功勛而留畫題字于「集英殿」內,本身卻是出自文臣一系,文章才華早已天下聞名

也正因為如此,蕭漠與張衍聖兩人的畫像題字,究竟應該懸掛在代表文臣左壁,還是應該懸掛在代表武將右壁,「將軍府」眾將領才會如此在意。

如若懸掛在眾文臣一側,則代表這次楚朝對草原聯軍的勝利,功在文治其後楚朝文臣的地位自然會愈加的高漲,而武將們則再無翻身的機會。「武將無能論」與「文人萬能論」必將抬頭,並愈演愈烈。而在世人與皇帝眼中,武將的地位也會愈低,甚至是可有可無;

如若懸掛在眾武將一側,則說明這次楚朝對草原聯軍的勝利,雖然是由文臣獲得,卻功在武事其後楚朝自然會重視武功,而「將軍府」眾將雖然在戰爭中失了顏面,但也可隨之獲益,扭轉文重武輕的形勢。

而朝臣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將軍府」眾將剛剛提出異議,他們就已是迫不及待的反駁反擊,甚至忘記了時間地點,失了風度。

對文武兩派官員而言,這涉及到了他們最根本的利益,遠非八賢王入朝所引起的爭執可比。八賢王入朝掌政,最多也只是換一個派系罷了,手中權力依然,但如若武將一系勢力有了抬頭的趨勢,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從某方面而言,如今此時,「集英殿」內的爭吵混亂,對文武兩派官員而言,乃是一場信仰、利益交集的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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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想明白了文武官員們爭吵失態的緣由,蕭漠暗暗想道︰「怪不得我歸京之後,文系官員對我那般熱情,而武系官員的態度卻頗為冷淡、神情復雜,原來還有這般利益糾葛。想來是他們也是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于我了吧?畢竟將他們接連擊潰的草原聯軍,最終卻敗在了我的手上,心中必然羞憤,如今更要借我和張衍聖留畫題字于‘集英殿’的契機,以重拾利益地位……」

正在蕭漠心中恍然,並若有所思之時,「集英殿」內的混亂,也隨之達到了。

雖說俗語雲「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但那是建立在可以動手的情況下;如若雙方不得動手動腳,只能動嘴皮子,這群「將軍府」的將軍們,又怎能斗得過那些整日里靠腦子和嘴皮子過活的朝中眾大臣?自取其辱罷了。

果不其然,待一位「將軍府」的左衛上將軍,被一名御史用不同的「聖人之言」、翻來覆去不帶髒字的罵了數遍,上至祖先父母,下至後代子孫,短短片刻間皆成了不忠不孝、禽獸不如後,卻是出離的憤怒了。

憤怒之下,這位上將軍也當先反應了過來,知道這般和文臣斗嘴皮子只是自取其辱,討不得好,進而想到了自己最擅長的方面——雖然他如今胯下沒有汗血寶馬,手中沒有仗八長矛,但對于自己的拳腳功夫顯然也頗為自信,驅身前去就要與這位御史切磋一下。

幸好護國公羅裳眼疾手快,將這位上將軍攔了下來,否則就要一場全武行就要上演。

而那位御史雖然嚇得小臉慘白,嘴上卻依舊不饒人,一邊上蹦下跳,一邊大呼小叫︰「子曰;‘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你來呀本御史又怎能怕你?看你這般殘暴,就知你的本性極惡,于國于家,皆是禍害,本御史一定要向陛下彈劾你……」

看到這一幕,蕭漠先是覺得好笑,後又覺得悲涼,最後輕嘆一聲,緩緩說道︰「可悲可嘆。」

張衍聖輕笑道︰「是啊,可悲可嘆……我朝文臣,剛剛經歷過戰亂,已是開始想著繼續打壓武將一系了,眼光淺薄,只知蠅頭小利;我朝武將,自身連戰連敗,如今竟然要厚著臉皮來分你我之功勛,恬不知恥,再無百年前之志氣……」

這話正是蕭漠所想,但打擊面實在有些廣,所以蕭漠只是心中想想罷了。而張衍聖卻是仿佛自信蕭漠與八賢王絕對不會說出去一般,言語間毫無顧忌。

另一邊,八賢王神色間的怒氣更甚,但並沒有反駁,顯然是同意張衍聖的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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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內,文武斗的鬧劇依舊是不斷,讓人目瞪口呆;蕭漠、張衍聖、八賢王三位主角被晾在了一邊,正各有所思;另一邊,楚靈帝看著眼前這番熱鬧,經歷了最初的震驚後,已是怒不可赦了。

「都給朕住口」

隨著楚靈帝一聲怒喝,文武兩派才發現了各自行為的不妥,或面現愧色、或猶自不服,卻紛紛回到了各自的位子站好。

楚靈帝將尚掛著蕭漠畫像的桿子交給了身後的張謙,怒氣沖沖的回到御座之上。

很顯然,生性淡然的楚靈帝,很少這樣生氣,更少這樣咆哮,剛才那一聲,雖然聲勢頗大,但嗓子已是沙啞。

費三貴頗有眼色,楚靈帝剛剛落座,已是將一杯御茶奉到了楚靈帝的面前。

楚靈帝強壓著怒火,喝了一口茶水,但看著眼前的文武百官,怒氣不僅沒有稍稍平息,反而愈熾,最後竟是將茶杯擲于腳下。

清脆的杯盞碎裂聲中,滿朝皆驚。

包括蕭漠、張衍聖、八賢王內,滿殿上下,文武百官、內臣宦官,皆是連忙跪下,齊聲道︰「臣知罪,陛下息怒」

「八弟、子柔、子佳,你們三人站起身來,們什麼事?你們三人又有何罪?」

待蕭漠三人起身後,迎接文武百官的,則是楚靈帝的怒聲訓斥。

「你們……你們好啊……這就是朕的大臣,這就是我大楚的將軍看看你們剛才的樣子?與那罵街潑婦有何異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里是‘集英殿’朕在位二十一年,第一次開啟的‘集英殿’你們有沒有想過,現在正進行的儀式,對我大楚究竟有著何種意義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是我大楚的將軍,你們是我大楚的大臣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著你們你們要讓他們看什麼?看笑話嗎?看我大楚的笑話?看朕的笑話?」

楚靈帝平日里一向性格溫和,很少動怒,但這並不代表楚靈帝沒有脾氣和威嚴,帝王心術與帝王之威,他都不缺少,只是他很少運用這些、也不想運用這些罷了。

帝王一怒,天地皆震。

眾文武顯然被嚇得不輕,一時間連呼「臣知罪」、「臣萬死」、「陛下息怒」、「保重龍體」雲雲,卻絲毫不敢辯解。

而經過這般宣泄,楚靈帝的怒氣終于平息不少,環視眾臣一眼後,說道︰「下朝之後,你們每個人都去吏部領罪,該怎麼懲處由禮部與吏部共同商議現在都先起身,給朕說清楚,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

眾文武起身後,靜默了片刻,護國公羅裳當先出列,恭聲道︰「陛下,事情是這樣的,方才陛下您懸掛畫像題字之時,臣突然發現情況有所不妥,進而稟報上奏,然而眾朝臣卻反應過激,打斷了臣的話語,並群起而罵之,臣一時不忿,進行了反擊,亂了尊卑,還請陛下降罪」

雖然請罪,但說的卻都是眾朝臣的不是。

一眾「將軍府」武將紛紛迎合稱是之間,眾朝臣皆是大怒,紛紛反駁。

只見知樞密院事、觀士王之智再次出列,怒聲道︰「護國公勿要自欺,扭曲事實以誤導陛下陛下,事情是這樣的,剛才‘畫像落語懸壁’之儀式,乃是我朝最為隆重神聖的事情之一,然而護國公羅裳和一眾將軍府的武將,卻突然口出妄語,破壞儀式,實是不敬,臣等心中不忿,才進行怒喝」

簽書樞密院事林尚出列道︰「是啊,陛下,臣等本只是阻止他們在如此神聖的儀式上肆意妄為,卻沒想到竟是遭到他們的辱罵呵斥,從而才失態的。」

大概是知道眾將領的口才大都比不過朝中眾大臣,護國公羅裳示意眾將領稍安勿躁,再次出列,神色憤怒,道︰「胡說,本公只是有要事向陛下稟報,事關重大,耽誤不得,又怎樣不敬了?又怎麼是口出妄語?爾等如若不說清楚,本公必然要向陛下彈劾你們誹謗亂言之罪」

看來,護國公已是下定決心要以一己之力舌戰群臣了。

太傅林芝仕冷笑出列,緩緩道︰「蕭翰林與張學士乃是科舉出身,學問才華舉世皆知,如今又為陛下冊封文職,他們兩人的畫像自應該懸掛于大殿左側,但護國公您卻扭曲是非,貿然上奏,稱兩人的畫像應該懸掛于大殿右側,真乃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一來,又如何不是口出妄語、肆意妄為?」

說著,林芝仕又向著楚靈帝躬身一禮,揚聲道︰「陛下,臣彈劾護國公羅裳以及將軍府眾人大不敬、妖言惑眾之罪」

朝間上奏,也是有規矩的。

品階低著,即使有要事,往往也會等待片刻,確認各部門、各派系的上位官員無事可奏後,才會出列稟報。

所以,反駁護國公羅裳者,正是之前最先反對八賢王入朝的王之智和林尚,以及清流領袖林芝仕三人。

三派系官員,往日里一直爭斗不休,然而近日竟然有了默契,兩次共進共退,堪稱是數十年來少有之事了。

另一邊,護國公羅裳冷哼一聲,道︰「陛下,蕭漠翰林與張衍聖學士,雖然以文事而聞名,以科舉而為官,如今也是我朝文系官員,但其立功,卻是因為武事功勛,懸壁留畫,自應該懸掛于武將一側,又怎能懸掛于一眾文官那里?」

然後,又是一番爭論。

楚靈帝是一個聰明之人,看著文武兩派的爭論,轉瞬間已是明白了他們為何如此,眼中閃過沉思之色,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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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章︰《舍武立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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