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辛站在竇阿蔻門前敲門。
「咚咚咚。」
竇阿蔻在被窩里團了一下,然後巋然不動。
傅九辛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小姐,是想立梅花樁了麼。」
竇阿蔻悚然驚醒,跳下床來,原來是先生來接她了。
「哎呀呀!傅先生在外頭,我好害羞呀!」唐尋真也起來了,裹著被子興奮地叫。
竇阿蔻披了被子蓬頭垢面去給傅九辛開門。
門外傅九辛長身玉立,因為天氣寒涼,嘴邊呼出一團白霧,裊裊消散在空氣中。
他沉著地自上而下掃了一眼竇阿蔻︰「小姐,儀容。一刻鐘夠不夠?」
竇阿蔻瞬間清醒了,關上門梳頭洗臉穿衣,等她弄好了,唐尋真也穿戴整齊了。
唐尋真率先去給傅九辛開門︰「傅先生早!」
「嗯。」傅九辛應了一聲,眼楮卻落在竇阿蔻身上。
「走吧,回家。」他言簡意賅。
唐尋真的家人也派人來接她了,大老遠的在山門處就大呼小叫︰「大小姐,家里備了酒釀圓子和新發的年糕,就等著您回去呢,快來快來,轎子給您備好了。」
唐尋真不情不願地挪動了幾步,這麼盛情的招呼,听著卻一點真心誠意都沒有,就像過年的年畫,看著熱鬧又喜慶,終究是畫里的東西。
她回頭看竇阿蔻和傅九辛,很羨慕。
竇阿蔻跟在傅九辛後頭︰「先生,我也要吃酒釀圓子。」
「嗯。」
「還有新發的年糕,軟軟的白白的胖乎乎的。」
「嗯。」
傅九辛回頭看了她一眼。他心里想,竇阿蔻自己就是一塊熱騰騰的胖年糕。
他們走到了山門處,路過紫竹林,紫竹林當當中那口井的邊沿有一只小雀兒在跳,卻沒有了那個刷碗的人。
竇阿蔻忽然停住了腳步︰「先生,你等我一下,就一下。」
還沒等傅九辛回應,她就跑開了。
竇阿蔻氣喘吁吁地在清墉城里找徐離忍,她不知道徐離忍被酒肉散人安排在哪間寢舍,只能一個個找過去,最後在清墉城最偏的房子里找到了他。
徐離忍在房子門口曬太陽,這麼冷的天,他身上就穿了一件薄薄的麻布衣服,看得竇阿蔻打了一個哆嗦。
徐離忍听到有腳步聲,懶洋洋地看了一眼,看到是竇阿蔻,又回過頭繼續去曬太陽,好像沒看到她這個人似的。
「徐離,你過年怎麼過啊?」竇阿蔻一點也沒有在意他的冷淡。
徐離忍嗤笑一聲︰「就這麼過嘍。」
竇阿蔻為難地看看周圍,清墉城大概就剩下他們幾個了,偌大的一個城,徐離忍一個人孤零零過除夕,竇阿蔻想想都覺得難受。
她說︰「要不,你跟我回家過吧。」她見徐離忍吃了一驚,猛地轉過頭來盯著她看,又補充一句︰「反正你是我師父買回來的,也、也算是我的人。」
徐離忍盯著她看了很久,久到竇阿蔻局促起來,他才坐起身來,拍拍衣服︰「走吧。」
「啊?」
「去你家啊,胖竇芽菜。」
傅九辛在山門口等了有一會兒時候了,見到竇阿蔻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現時,眉眼里的笑意好像就要溢出來一般,可看到竇阿蔻後面那個人時,眼里的笑意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竇阿蔻跑得快,一下子就到了傅九辛面前,她看著傅九辛有些心虛,因為她隱約有點感覺到先生並不是很喜歡徐離忍,她搓著手指尖︰「先生,徐離一個人過年太可憐了……」
傅九辛靜靜地盯著她看,一直盯著她看,看得竇阿蔻忍不住垂下頭,才移開了視線。
他和徐離忍的視線在空中相交了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然後很快又錯開。
傅九辛沒有說話,轉身管自己走了。
竇阿蔻松了一口氣,這表明雖然先生不高興,可還是允許了。
本來應該是溫馨的一幕,因為徐離忍的突然加入,變得有些不尷不尬。
好在竇家離清墉城不遠。下了清墉城千階梯,再行大半日路程,他們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到了紫微清都。
紫微清都是煌朝的都城。竇家在紫微清都青雲街上,門口兩只石獅子,當中一塊匾牌︰竇府。
竇阿蔻將近一年沒有回家,看到熟悉的兩只獅子,興沖沖地跑過去,先模模這只獅子︰「阿瓜,我回來了。」
再跑到另一只獅子面前模腦袋︰「阿金,我回來了。」
傅九辛見怪不怪,徐離忍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嗤道︰「傻子。」然後他抬眼看那塊匾額,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角。
傅九辛當先一步進了竇府,竇家老爺和幾個姨娘早早地等在花廳,看到三個人身影,竇老爺先一個忍不住,顛著肥嘟嘟的身子,邁著小八字步沖將過去,嘴里念道︰「阿蔻哎,我的寶貝女兒!」
竇阿蔻被竇老爺像模狗似的模了一會兒,郁悶地掙月兌開來︰「爹,我都這麼大了。」
竇老爺樂呵呵地捧著滾滾圓的肚子,感慨地拍著傅九辛的肩︰「九辛啊,這一年辛苦你了,我們阿蔻——哎,這個是誰?」
竇阿蔻順著竇進財的眼光,看到了徐離忍,連忙介紹︰「爹,這是我師父買回來的琴師,叫徐離忍,我看他一個人過年怪可憐的,就帶回來了,反正過年的時候家里招待客人,也要人奏樂助興的。」
竇進財壓根沒有听進去,他的腦子里就剩了一個念頭︰徐離忍——徐離——煌朝姓氏。
徐離忍罕見地謙卑了一下︰「竇老爺,我姓徐,叫離忍。竇小姐心腸善良,體恤下人,徐某自當盡心盡力,為府上奉一己之力。」
竇進財忍不住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煌朝煌太祖有兩個兒子,太子徐離持,二太子徐離謙,只是傳聞中二太子自小體弱多病,久居深宮,群臣難以見得一面,他做了皇商這麼多年,也一回都沒有見到過這個二太子。
徐離謙,是一個被遺忘的人。
竇進財想了又想,覺得徐離忍是二太子的可能性很低,于是便胡亂點頭道︰「行了,九辛你等會兒帶他下去安排安排,阿蔻啊,我們進去,你和爹好好說說,這一年你學了些什麼……」
竇阿蔻還來不及看一眼徐離忍,被竇家幾個姨娘團團圍住了。
「哦呦,阿蔻你這衣裳可太素了,明兒個我帶你去綺羅閣扯幾塊緞子。」
「阿蔻你明天及笄,姨娘我有些釵環要送與你。」
一家人熱鬧地把她簇擁在中間,涌進了花廳里頭。
待人走光之時,傅九辛回頭看徐離忍。徐離忍已經預備好傅九辛會對他說些什麼,也許是諷刺,也許是挖苦,更多的可能是警告,沒想到傅九辛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帶他去了竇府的下人房。
徐離忍暗生警惕,竇府的這個先生,不簡單。
回家的當天晚上,竇阿蔻良心發現,找竇老爺要了宮里御賜的雪蓮膏,小心翼翼地用手絹包了,蹭到傅九辛書房下。
倒不是她突然開了竅,只是她深刻地明白,惹惱了傅九辛,就是和自己過不去。為了白米飯,為了紅燒肉,為了胖年糕,傅九辛萬萬不能得罪。
傅九辛的房里還亮著燈,竇阿蔻躡手躡腳躲在傅九辛窗下,看到窗上映出傅九辛執筆的剪影,煞是好看。
她抱著雪蓮膏在窗戶下面蹲著,忘了神。突然窗戶吱呀一聲,傅九辛平靜的聲音自上頭傳來︰「小姐,我教你的東西當中,沒有蹲牆角。」
竇阿蔻心里歡呼一聲,肯主動來理她,說明情況不嚴重。
「哦呀!」她歡欣地推門進房,「先生你耳朵真靈。」
傅九辛對她這種幼稚的吹捧不作反應,眼也不抬一下,起身用毛筆挑了挑暖爐里的炭火,火星亮了一亮,騰地起了一朵小火花。
他「啪」的一下合上手里賬簿︰「說吧,什麼事。」
「先生,先生,天氣那麼冷,先生又要寫字磨墨,先生的手吃得消麼?」
傅九辛平靜地看著竇阿蔻︰「直說。」
竇阿蔻沖他傻樂了一會兒,諂媚地把雪蓮膏拿出來︰「先生,給你的。冬天擦手很管用的。」
傅九辛接過去,沒有做聲,只是把玩著那個瓷瓶。
竇阿蔻看著那個青玉瓷瓶在先生白玉般的修長手指間輾轉,雖然很好看,可她就覺得有些膽戰心驚,她專注地研究傅九辛臉上的表情,可先生的表情只有一種︰沒有表情。
良久,傅九辛問︰「怎麼想到給我的?」
竇阿蔻解釋,什麼天氣冷啊,她明天就及笄了,長大了啊,懂事了啊之類,說了一堆,忽覺傅九辛一點反應都沒有,訕訕地閉了嘴。
傅九辛淡淡道︰「說真話。」
竇阿蔻抖了一下,低了頭道︰「上次我幫徐離洗碗,才知道原來冬天的水這麼冷,我想起在清墉城的時候,我的碗每回都是先生幫我洗的,所以我就……那個,先生,我想謝謝你為阿蔻做的一切,所以我才送這個的。」
顯然傅九辛的注意力不在竇阿蔻所想的那個點上,他點頭︰「噢,你幫徐離忍洗碗。」
你還叫他徐離。
竇阿蔻很高興地點頭︰「是啊,先生,你不是教我,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麼,我覺得我做了善事。」
傅九辛已經不想理竇阿蔻了,他揮手︰「你出去。」
竇阿蔻「喔」了一聲,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傅九辛看著竇阿蔻消失在門前,將那瓷瓶往窗外花叢中一扔,看著那個瓶子滾落在泥土上。他在窗前立了一會兒,忽然又快步走向門口,推門出去,蹲在花叢中翻找,最後拾起那個瓶子,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擦干淨,揣進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