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阿蔻要崩潰了,她于茫然的疾走間突然停下來,倉皇四顧,竇家像是被抄了家一般,水榭樓台都顯出傾頹破敗之色。
竇阿蔻愣了一會兒,猛地奔向傅九辛的屋子。她此刻多希望推開門,能看見先生如同往常那般,從案上抬起頭,淡淡問︰「小姐,怎麼?」
只是現實卻殘酷,傅九辛的屋子里也是空蕩無人,且像是也被洗劫過一般,床褥箱籠都被翻過。他從前畫的那些畫,一張張散落在地上。
竇阿蔻又猛地掉頭,準備去水家問一下情況。剛剛到了大門口,卻見幾個兵卒打扮的人探頭探腦︰「那漏網之魚真的回來了?你們可看清了?」
「看的真真的。看著她進門的——哎,那不是她麼?」
他們一同朝竇阿蔻奔過來︰「捉住她領賞!」
竇阿蔻再笨,也看出這些人不懷好意,她提刀在手,在第一個兵卒撲過來的瞬間側身閃過,刀柄往他膝蓋上一敲,那人就立僕在地。
其他人顯然沒料到這小丫頭居然有些本事,輕敵之後立刻謹慎起來,四五個人一同圍上來。
竇阿蔻惱了,斬峰十二式、流雲驚風統統使了出來,初時還佔上風,但女子體力畢竟不及青年男子,落地時一個破綻,被反剪了雙手擒住了。
她又怕又氣,眼淚滾滾而下︰「你們干什麼!為什麼捉我!」
阿辛呢,阿辛在哪里!
其他人一愣,這小丫頭剛才舞刀時可凶猛來著,怎生這會兒又哭成這樣?分明就是個孩子啊!
剛才被她敲中膝蓋的那人揉著腿齜牙咧嘴地站起來,道︰「小丫頭,你當我們是魚肉鄉里、欺負黃花閨女的兵痞子嗎?要不是你竇家犯了事,我們捉你干什麼!」
「犯事?」竇阿蔻睜大眼楮,眼里還有未滾落的淚水。
「對呀。」那人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唰的展開來,上頭畫著竇阿蔻的像,寫著通緝二字,「皇商竇家,忤逆犯上,意圖謀害聖上。以毒涂于進貢給聖上的賀禮萬壽無疆盆栽葉上,此毒經水溶則立即散發毒氣于無形之中,聖上甚愛此盆栽,放于寢殿內日日澆水,毒氣散發,侵入聖體,聖上本已是龍體欠安,吸入毒氣後更是雪上加霜。現著司隸校尉逮捕竇家上下人等,發落天牢听候處置——小姑娘,你家犯的可是死罪,不捉你捉誰啊!」
竇阿蔻根本沒有听明白,什麼下毒,什麼謀害,他們嘴巴開開合合,說出來的話,她怎麼一個字都听不懂呢。
她拼命掙扎,兵卒中有人不堪其擾,一個手刀劈在她頸上,她頓時軟了身子,昏過去了。
醒過來的時候,竇阿蔻已在暗無天日的牢中了。
她動了一動,旁邊有人立刻驚喜道︰「阿蔻,你醒了。」
這聲音卻很熟悉,是竇家三姨娘的。
竇阿蔻一骨碌爬起來,一看,果然是三姨娘,旁邊圍著的是其他兩個姨娘,自己和她們身上都穿著白色的囚衣。
「姨娘!」她歡欣雀躍,有一種見了親人的激動。
二姨娘本是滿面愁容,見竇阿蔻如此,不由得笑道︰「阿蔻,也只有你還能在這光景下笑出來了。」
竇阿蔻茫然了︰「姨娘,他們說什麼下毒謀害?為什麼要捉我們?」
幾個姨娘都不做聲了。皇商歷來與宮中關系密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極易被牽涉進派系斗爭之中。這一回,他們不過是站錯隊罷了。
三姨娘嘆了口氣,娓娓道來︰「阿蔻,你還記得你及笄時送禮來的大太子徐離持嗎?他有意拉攏咱家,老爺也就心照不宣地同他站在一條船上了,可是這次在盆栽葉子上下毒的事,我們卻全然不知。按理,老爺不應該陷害大太子啊!」
「是啊。這一回煌太祖中毒,下令徹查,查出來居然是大太子從咱家買去進貢給宮中的那盆盆栽上有毒。煌太祖大怒,下令廢黜了大太子,將他也抄家入了獄。可他到底是聖上兒子,頂多貶為庶民發配邊疆罷了,我們就……唉。」
竇阿蔻認真地听完,問︰「那爹爹和阿辛呢?」
幾個姨娘面面相覷︰「老爺是和我們一同被捉的,被投進了男監,九辛他……那會兒兵荒馬亂的,也沒見著他。想來應該同老爺關在一起了吧。」
她們憐惜地看著竇阿蔻︰「本來我們想,你在清墉城,興許能逃過一劫,誰知道你就回來了呢,真是命啊。」
竇阿蔻不說話了。她費力地在腦子里理清剛才接受的信息,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爹會忽然背叛大太子,阿辛他又去了哪里。
牢頭送來了晚飯,四碗黃糙米,一碟干巴巴的青菜。三姨娘見左右無人,輕聲道︰「官爺,上一次咱說好的。」
那牢頭從袖中拿出一個油紙包,隔著柵欄扔進來︰「給你!快點兒!仔細別被人瞧見了!」
油紙包里是半只烤雞。要放在從前,竇府的姨娘怎麼會把這種吃食看在眼里,說不定還得嫌太油膩,可如今,這只雞對她們來說,就已是山珍海味了。
「阿蔻,給你。」三姨娘掰下雞腿,「這牢里的飯菜沒法吃的,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將就。快吃吧,再過幾天,連這個也吃不到了。」
她們被捕的時候,家里值錢的東西被搜了個精光,首飾釵環也都被拿走了。三姨娘留了個心眼,貼身藏了幾個金戒指,在牢里的時候,就拿這個賄賂牢頭,換回較好的一個生存環境。
前一日,這些私藏的首飾也都用光了。
她們一齊看向竇阿蔻︰「阿蔻,你身上可有什麼首飾?」
竇阿蔻自小習武,自然不會戴一些累贅的首飾在身上。她十個指頭並手腕都精光,發上是一根從小戴到大的素骨簪,唯一看起來好些的,就是右耳上孤零零的那個耳環。
「這個不能給別人。」竇阿蔻模著傅九辛送的耳環,輕輕抗議。
姨娘們嘆了口氣,這耳環既不是金的也不是玉的,哪怕她肯換,也值不了什麼錢。
幾個人各懷愁緒地睡下了。竇阿蔻窩在角落里的爛稻草堆上,輾轉不得眠。
她過去的十五年,是在錦繡堆中長大的,今日陡逢變故,傅九辛又不在她身邊,難免亂了心神。
好在她素來是個單純的性子,樂呵呵地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居然也睡著了。
牢中生活不知年月,竇阿蔻每日在牆上刻一道劃痕,這一天數了數,已經過去六天了。
牢頭又送來晚飯,是一盆軟塌塌干癟癟的豆芽菜,竇阿蔻已經學會了不挑食,吃得干干淨淨,像是吃雞腿一般香甜。
她听到牢籠外有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這個牢里每天都有人進來,也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她也只當是又送進一個女囚,繼續吃著她的飯。
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她的牢門口停下了,一雙纏著龍紋的金絲麂皮靴停在她面前。
竇阿蔻吞下嘴里最後一口飯,抬頭一看。
「豆芽菜,你瘦了不少嘛。」徐離忍眼中暗含譏笑,叉起雙臂,居高臨下看著她。
「徐離忍?」幾個姨娘一同叫出聲來。
竇阿蔻卻猛然發現不對勁之處,徐離忍身著黑色冕服,袖口領口處都纏了金色的龍紋,衣襟上一條猙獰的五爪真龍正張牙舞爪騰雲駕霧。
她很小的時候,跟隨竇進財赴過宮里一次宴會,隔著熱鬧的人群,遠遠地見過一次煌太祖,身上穿的,也正是這樣的模樣這樣的制式。
她瞪圓了眼楮︰「徐離,你是徐離……謙?」
徐離謙吃驚地看她一眼,想不到這傻子還有些腦子嘛。
他點頭︰「正是。二太子徐離謙,自幼體弱多病久居深宮,一個活不過三十歲的人,誰會去記得他,你說是不是?」
十九年來的遺憾,宮中一隅被人遺忘的角落,被遺棄的人掙扎著求一個生存。
今時今日,終于被他做到了。不枉他在外改名為徐離忍,忍了十九年,也該是他揚眉吐氣的時候了。
他展開寬大垂地的袖子︰「孤,是這天下的王!」
竇阿蔻覺得剛才吃下去的飯菜成了石頭,墜在月復中沉甸甸的,這十天里,她在牢中彷徨無措,外頭卻已是風雲變幻翻天覆地。
她靈犀突現,腦中那些紛亂的線索思緒快速地串成了一條線︰「爹真正支持的,是你?」
竇進財假意歸順徐離持,實則暗中支持徐離謙。想必在盆栽上下毒,也是徐離謙授意的。徐離持在竇家買了毒盆栽送給煌太祖,自然被認為是有意弒父奪權,而後被罷黜太子之位——這也是煌太祖臨死前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徐離持被貶被黜,煌太祖又駕崩了,東宮無主,徐離謙順理成章一承大統,登上天子之位,整個計劃嚴絲合縫完美無缺,獨獨卻只竇家一家做了炮灰。
三姨娘也想到了這點,她瘋了一般撲到牢門上︰「徐……皇上!我竇家雖沒有功勞,但也有苦勞,既站在了皇上這一邊,就絕對沒有謀逆之心,皇上可要明察啊!」
竇阿蔻也醒悟過來︰「徐離,那你快放我們出去啊。」
徐離忍點頭︰「孤,正是來帶你出去的。」
竇阿蔻一怔︰「我?不是我們?」
「自然。只帶你一人,你的姨娘和父親,恐怕還要委屈一些時日,再在這牢里待一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