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婚事的迎親日子一過,商成就和蓮娘商量,準備去山里的李家莊走一趟,把貨棧派發給山娃子的糧食布匹還有錢給他送進去。進山的事情蓮娘倒沒說什麼,只是讓他在家里過了臘月初八吃了五味粥再去。
「臘八節?」商成有些驚愕,「臘八粥?」
小時候,每到臘月初八,母親就會熬上一大鍋稀粥,稀粥里擱著花生白果紅棗還有蓮子葡萄干之類的好吃東西,還放著紅塘,隔著好遠就能聞見粥的香氣,喝起來更是滿口余香,他總要喝得小肚滾圓才肯罷手。
「什麼臘八粥?是五味粥。」蓮娘笑著糾正他的錯誤。「以前沒這規矩,都是廟里的和尚師傅們臘八這天給人們施‘佛粥’,因為粥里放了松子、胡桃、乳蕈、柿、栗、粟、豆七樣,又叫‘七寶粥’,後來是有個人寫了首《過大佛寺飲七寶粥》的詩,中間有‘僧言佛粥通天衢,再飲能得百壽春’,才一下成為稀罕物一一誰不想得‘百壽’啊?可初八那天去寺院里的人多,佛粥又少,人們才漸漸也在家里自己熬這七寶粥。但是哩,佛粥畢竟是佛菩薩吃的東西,咱們百姓人家不能和佛祖比,所以粥里就沒有小豆小米,這才叫五味粥。」她跟著祖父父親讀過不少書,也听說過不少逸聞秩事,說起這些東西頭頭是道。
商成撫摩著臉頰點頭。看來這五味粥就是臘八粥,只是不同時代的不同稱謂而已。
蓮娘正盤腿坐在炕桌邊摘核桃仁,核桃的碎殼渣散了半桌,剝好的核桃仁也有小半碗。她對著個鐵核桃使了半天勁,硬是破不開殼,急了就朝嘴里放,商成嘴里說「小心崩了牙」伸手接過來,合在掌心里一用力,啪嚓裂成幾瓣,很豪氣地撂在桌上,說︰「婆娘家就是力氣小,除了牙咬你還會干啥?牙口好去把門口那棵樹也啃了。真是的,都不動動腦子!搞不來的活路就讓男人做呀,不然你嫁給我做什麼?」
蓮娘笑著白他一眼,說︰「就捏個胡桃,看把你本事的?」
商成攥緊拳頭把胳膊屈伸兩下,筋骨關節喀吧響了幾聲,仰著臉得意地說道︰「那是。這本事怎麼樣?不差吧?赤手殺了兩條惡狼,空手處了渠州活人張。江湖上上人送外號︰屹縣商和尚!」
看男人作張作勢地自賣自夸,蓮娘樂得連手里的核桃都捏不穩,笑得東倒西歪,半天才忍著笑說道︰「果然是屹縣商和尚一一只是這和尚竟然不知道臘月初八派佛粥,還把七寶粥叫臘八粥,也不知道你前頭在嘉州怎麼做的和尚……」
商成登時語塞,張口結舌半天,嘴里支支吾吾半天,到底也沒能抖出句囫圇話。
蓮娘這話只是隨口一句說笑,商成隨便開兩句玩笑就能遮掩過去;或者他什麼都不說,做出一付惆悵感傷的架勢,蓮娘自然會以為勾起了他的心事,馬上就會另尋話題來逗他開心。可他突然沉默不語,蓮娘便有些好奇,偷眼看他,只見他臉色殷紅得似乎要滴出血來,額頭上的青色血管也根根爆起,鼻翼張得極大,鼻尖上隱隱有汗光,立刻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呀!自己怎麼一高興就什麼都忘記了呢?她立刻後悔得不得了。
她對商成是一見傾心。自打她在霍家堡的谷場上第一眼看見商成,就再也忘不掉這個身材高大展揚的年輕男人,無論人在什麼地方,無論做什麼事,他的影子總是她眼前晃動,以至于她因為這事而漸漸變得茶飯不思,人也有些精神恍惚。她的心事被他兄嫂看出端倪,隨後又尋著蛛絲馬跡盤問出究竟;跟著她母親也知道了。他們還特意找十七嬸子打听了商成的為人,當听說這後生是個外鄉人而且還是個出過家又貪慕俗世繁華而還俗的外鄉人時,他們馬上苦口婆心地勸告她,千萬不要做傻事。可她不想听這些話。她不僅不听她兄嫂的忠告,還苦苦央求母親找來十七嬸子做媒。最終她如願以償,進了商家的門……
她和商成成親已經有些日子了,雖然為了生計商成要去縣城攬工干活,小兩口真正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不算多,可膩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少,她漸漸地察覺出,自己男人身上隱藏著許多秘密。
她姨丈曾經和她說過,她為自己挑的男人無論胸襟、氣魄還是見識都與尋常人大不一樣,只可惜沒讀過書也不識字,不然肯定能做出一番事業,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過門之後能督促著男人在讀書認字上下些工夫。過門之後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可每回把話題朝讀書識字考功名上引,他不是哈欠連天就推說事情多改天再說,直到有一天她去姨家說話,回來早了一些,撩開里屋門口的布簾子,就看見他坐在窗前,捧著本翻開的書擰著眉頭思索……
那本書是祖父抄回來的一冊《鶴鳴堂草稿》。這書又叫《南北史稿》,說的是後晉南唐的歷史,又是半中間的一段故事,上不沾天後不連地的,連學問那麼高深淵博的祖父都看得莫名其妙,偏偏他還能邊看邊思考。
她當時也沒驚動他,後來也沒提到這樁事。打那之後,她再沒提過讓他讀書認字的事情。她知道了她男人的一個秘密一一他識字。他不僅識字,而且還會寫字,有時候他一個人在房檐下想事情想得出神發呆,手指頭就會不自覺地地上劃來劃去。她曾經悄悄地瞄過他寫在地上的字,有些連她都不認識,即便是認識的,也有些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一一她不知道什麼是「鋼」,也不知道什麼是「玻璃」,更不清楚「電」是啥東西……她就知道她男人心里揣著無數的秘密,而且他寫的字……
他寫在地上的那些字真漂亮,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
她從來沒把這事告訴過別人,只把它隱藏在心底里。有時候她也會暗自猜測丈夫到底在隱瞞著什麼,他又是個什麼身份。他會不會就象戲本唱詞里說的那樣,是個遭冤屈的官宦子弟,或者是流落到民間的皇天貴冑呢?他歷經苦難之後沉冤昭雪或者霧開雲散,就象書里說的鯤鵬那樣,展翅扶搖九萬里?
但是她馬上就想到,等他翱翔于九天之上時,他肯定不會再看得上自己這個莊戶人家的女兒。于是她又希望他沒有戲本子里那樣的好運氣,遇不上什麼達官貴人,從而不得不繼續做自己的男人。他不在家的時候,她腦子總是不停地想象著這些前後矛盾的事情,鬧得自己的心情也忽好忽壞,有時高興起來她就一個人傻笑半天,苦惱起來又坐在炕上抹眼淚……
好在她心里最最畏懼的事情直到現在也沒發生,他還是她男人,還會坐在那里發呆出神,有時也會在地上橫橫豎豎地畫。
「嘉州那邊不叫‘五味粥’?」她很聰明地給男人找了個梯子,好讓他從難堪窘迫的境況中爬下來。
「……啊?……對!對!我們那里都把佛……佛粥叫臘八粥。……」
「臘八粥,臘八粥,」蓮娘把這新名詞喃喃地念了兩遍,「還是嘉州人聰明,這名字倒是比五味州貼切得多。」
「是啊,是啊……他們是比咱們聰明些,」看來商成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了。
「你不是說要給山娃子兄弟捎帶些東西嗎?都預備妥當了?」
商成這才想起來還有大事沒辦。
雖說山里的那個李家莊和霍家堡離著也不過二三十里地,可大半的道路都是崎嶇蜿蜒的山道,現在又是冬天里最冷的季節,山里積了雪,山路更是濕滑難行,他進山一回就更不容易。他和蓮娘商量過,都覺得既然兩家通好,那這一趟就不該只給山娃子家送貨棧派發的物件,山里買不到的鹽巴、豆油、貢面、針線這些零碎物件,都要給山娃子家備下,女女圭女圭喜歡花衣裳,染好顏色的花布要扯兩塊,還有女圭女圭們最愛的糖果子和各種各樣的零碎吃食……兩口子還周詳地替山娃子的大哥家也備了一份年禮,連他大哥家的三個女圭女圭,也有份禮物,一根竹節子串起來做成的蛇,一個拖在地上走就會扇翅膀的木鴨子,還有個撥浪鼓。
臘八那天下午,十七嬸子讓二丫過來,叫他們兩口子過去吃粥,柳老柱父女倆也被霍士其喊去了。已經抖擻起來的霍士其很排場地在新家的飯廳里擺了兩桌酒席,點上了四支紅蠟燭,然後他很豪邁地叫兩桌三家九口人一同舉杯,慶賀今年的臘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