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女人的話剛剛落音,就覺得剛剛還亂哄哄的大殿里陡然間變得鴉雀無聲,仿佛冥冥中有什麼人突然把大手一揮,所有的嘈雜聲響頓時都消逝得無蹤無影;風夾著雨水打在屋頂發出的刷刷聲,還有殿前廊下 啪啪無休無止的滴水聲,現在听起來格外清晰也異常刺耳。她心里打個突,小心翼翼地抬了眼觀察時,就看見兩道犀利的目光如同兩把寒光四射的刀子一般刷地劃過來,直端端盯在她臉上。一股從心底里冒起的涼氣激得她渾身一個寒噤,嘴里也囁嚅著住了聲。她使勁地把頭勾下來,拼命逃避著那兩道噬人的眼神,到最後下巴幾乎抵在胸口上,可總是擺月兌不掉那兩道磣人的咄咄目光一一它們簡直就象是直視在她的魂魄上。
商成還沒開口,趙石頭已經搶先罵道︰「你他娘的嘴里亂嘈嘈什麼胡話!再胡說一句活劈了你!」又強笑著扭臉對商成說,「和尚大哥別信她的胡唚一一鄉下女人沒見識,別人說啥就信啥,添油加醋就胡亂傳揚。霍家堡被突竭茨人燒了?還五天前?五天前突竭茨人還在拱阡關前喝風咧!我就不信他們能插翅膀飛!剛才廟祝師傅不都說了麼,突竭茨人才打下盤龍嶺……」越說他的聲音越低,越說他的口氣越弱,顯然他對自己說的這番話心中也沒底一一剛才他替商成打听霍家堡的近況,廟祝也說曾經听到霍家堡被燒的傳言,他當時就將信將疑;因為怕商成擔心,也怕商成听到消息後出點什麼閃失,所以才沒敢說出實情。只不過他沒想到揭穿他的謊話居然是個年輕女人,而這個女人還是他招惹來的……
商成似听非听,只是凝著眉頭盯著那女人看,半晌才啞著嗓子問道︰「你听誰說的,霍家堡被燒了?」
此時夜色已沉,大殿里挨挨蹭蹭擠坐了一地的人,神像前一豆昏昏欲滅的燈火把人的面龐形容照得又黃又暗,牆壁上映出的人影隨著火光鬼魅般搖曳蔓爬,再加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收聲緘默……此情此景此人此物,通通合到一處,竟讓個好端端的山神廟大殿轉眼間直如黑暗恐怖的幽冥地府。
那女人听商成問,壯著膽子抬頭瞄他一眼,又驚駭地立刻埋下頭去一一商成臉上那道發炎潰爛的傷口原本就使人害怕,眼下被油燈光芒從側面照過來,宛如他臉上另長出一張灰白色的嘴;再加上他映在燈光里的半邊臉因為傷病而麻木得顯露不出絲毫表情,一張瘦長臉就愈發地猙獰可怖。
商成心中牽掛蓮娘,一心想從女人那里得到點確切消息,可女人半天都不說話,趙石頭又在旁邊翻來覆去地羅嗦,登時覺得胸膛里騰地竄起一股無明火。他攥緊了拳頭把火氣壓了又壓,努力讓自己的口氣听起來心平氣和一些,再問道︰「你是怎知道霍家堡事情的?你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里听說的?告訴你這樁事的人,他又是怎麼知曉這樁事的……」
那女人依舊不敢抬頭看他,也不說話。
趙石頭還在勸慰他︰「……打不下盤龍嶺,突竭茨人怎麼可能到霍家堡?就是過了盤龍嶺,他們想打霍家堡也得警惕背後屹縣城里的衛軍。再說咧,消息早就該傳到霍家堡了,嫂子要是沒進縣城避兵禍,就一定是進了山。你放心,我保嫂子沒事,她在縣城能跟著她姨一家人,去山里更有山娃子照顧一一你操心她還不如多操心你自己……」
商成突然瞪著他吼道︰「你閉嘴!」
這聲吼叫是他怒極而發,嗓音大得無以復加,山神像前油燈的火光也是猛然伸縮幾下,大殿門窗楹梁忽然間都是一陣微顫,高處多年積下的灰塵跟著就撲撲簌簌地往下落。立在近前的廟祝眼前一黑,撲通一聲便暈倒在地。大殿里的人個個都被這乍然而起的怒吼驚得頭腦暈眩,耳朵里一時全是嗡嗡的聲響。幾個縮在娘老子懷里的女圭女圭竟然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趙石頭立刻合上嘴,卻不停地給那女人遞眼色一一你可千萬別說實話呀!
商成咬著牙關,盯著那女人一字一頓地問︰「霍家堡的事情,到底是真還是假?」
那女人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听人說的。……突竭茨,突竭茨人,是從渤海衛那邊順山路過來的,……」
渤海衛?!順山路過來?!
商成和趙石頭又驚又懼地對望一眼。天爺!這條從屹縣去渤海衛的山道就打山娃子他們莊子前經過……難道說山娃子一家也遭遇了不測?
商成沉吟不語,趙石頭抱著萬一的希望反駁那女人︰「你餓昏頭了吧?空手的人走那條道都艱難,何況突竭茨人還騎馬一一那可是兩百里山道!」
女人忽然倔強地昂起頭,盯著商成說道︰「信不信由你!五天前就是有一撥突竭茨人從山里出來,還一連燒了幾座莊子,霍家堡燒得最早!」
「你空口白牙說話,誰會信你?」石頭冷笑道,「就算突竭茨人是從山里過來的,他們又能來多少?了不起也就二三十號人……霍家堡是大堡寨,鄉勇都有百十號人,憑二三十號人就想點了它,那不是嫌自己命長麼?」
「不是二三十號人,是幾百人,」趙石頭的話顯然惹惱了那個女人。她現在就象頭被激怒的母豹子般一般,狠狠地盯著趙石頭,說,「屹縣的兵還有屹縣南門大營的兵出動了好多,死了好些人,才算把那群突竭茨人再攆進山里!」
商成抓著已經被自己捏成滿把碎渣的菜團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已然相信了女人的話一一既然突竭茨人能不聲不響地破了如其寨,他們自然也能不聲不響地殺近屹縣。要真是這樣的話,山娃子一家怕是凶多吉少。唉,算了,現在不是擔憂山娃子的時候一一他再擔憂也是白忙乎。好在山娃子是獵人出身,對莊子周遭的土地了如指掌,要真有突竭茨人的話,他肯定能知道哪里能藏住人。他如今最擔憂的還是蓮娘一一她拖著六個多月的曩亢身子,跑不得又走不得,真要是沒能避過突竭茨人的話……他根本就不敢想象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
不行,他得趕緊找到妻子。不管怎麼樣,他都要找到她。哪怕她……
他強迫自己不要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
不會的,妻子肯定不會有事的,她肯定不會去山娃子那里。她很可能隨十七叔一家到縣城里避過災禍。這是她最簡單也最可靠的選擇一一她完全可以坐十七叔家的馬車去縣城,而且到了縣城之後也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十七嬸子和二丫月兒也能照顧她。她現在一定會在屹縣縣城里的某個地方安心地等待,等待自己去和她團聚。
惟今之計就是如何盡快地趕到屹縣。
他焦灼地望了望大殿門外黑 的夜色。
雨還在下。但是打在屋頂上的雨水聲已經不象剛才那樣密集急促,這說明雨勢正在放緩。但是他還不能馬上就走一一缺乏照明的情況下絕對不能走夜路,;而且這還是四十里的濕滑山路,一路上又要防備遭遇猛獸和四處游蕩的突竭茨人,其中的危險性就更大。
但是看不見妻子,他就不能不擔心她。他相信,妻子如今也在為他擔心;說不定她的心情比他還要急切和糟糕,畢竟她知道他這一趟的目的地就是北鄭和如其寨,而這兩個地方如今都在突竭茨人手里……
怎麼辦呢?
他一定得想個法子趕快回到屹縣,趕快找到妻子!
快,快想,快想個辦法……
……山神廟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緊接著被門栓木杠封得嚴嚴實實的廟門被人擂得通通直響,有人在廟外揚聲喊話道︰「快開門!官軍路過,快開門!」
廟子里的人無論男女老幼,登時都被嚇得縮成一團,一個個驚懼交加地瞪著廟門不敢應聲。
「遭娘瘟的!廟里的人都死光了?你,你,還有你,給我翻牆進去!」
幾個黑影在山神廟的院牆上一閃而過,緊接著 啷啷幾聲取門杠開廟門的聲音,外面的人高舉著火把一擁而入。頃刻間前院的各處要點都站滿了人,明晃晃的刀槍警告大殿內外左右廡廊里的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十余個兵簇擁著一個軍官朝大殿走來,那軍官邊走還邊吩咐︰「讓兄弟們抓緊時間喝水吃東西,然後休息一覺,一個時辰後咱們就出發。」又扭臉對另外一個人下命令,「你去看看這里有沒有鄉勇鄉丁,有就編進隊伍里。再問問誰知道去屹縣的路,願意帶路的一律發五貫錢,先發兩貫,余下的到屹縣就補齊……」
他一頭說,一頭已經踏著台階進了大殿,把眾人畏懼退縮的目光中隨意地打量一下周圍,再要說話時,忽然咿地一聲眉頭皺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