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12)奔襲(下)

作者 ︰ 習慣嘔吐

雖然在出發之前,孫仲山就作了最壞的打算,不僅備足了輜重糧秣,還征集了所有能征集到的馱馬,並且物色了最好的向導,可現實的情況依舊遠比他預料的還要艱難十倍。一個是糟糕的天氣。十月十六節令大雪,兩天一夜的鵝毛雪飄過,到處都是厚茸茸的積雪,一腳踩下去輕易就能沒過腳踝,人只能在雪地里拖著腳步蹣跚而行;一天的行軍下來,隊伍往往連十里地都走不到。二是道路糟糕。說是三百四十里的山路,其實除了從屹縣去渤海衛歷陽縣的那一段算是路以外,別的地方只有冰雪溝澗莽石荒灘,壓根就沒有路。隊伍跌跌撞撞地行進在燕山深處,放眼望去,坡仰坎伏四面都是綿延的山巒,峰高雲低八方都是白蒙蒙一片,側耳傾听,天地蒼茫寒山寂寥,鳥獸禁絕虛谷稀聲,由不得人不起一股煩躁苦悶的急噪心思;要不是人人心頭都憋著一口氣,光是這一路的艱苦行軍也能把隊伍拖散架。好在孫仲山重金網羅來的向導中有幾個往來趙地和草原之間的鹽鐵私販,熟悉地形能隨時指引,隊伍這才沒有迷路。就算是這樣,他們還是走了好幾回冤枉路,好在發現得及時,這才沒釀下大錯。十月二十九日午時,孫仲山他們終于冒雪趕到了離如其寨不到五里地的一個小山坳。

隊伍剛剛停下,孫仲山就馬上派人去探察如其寨的動靜。他一面下令隊伍就地隱蔽,吃飯喝水抓緊時間休息,一面再次重申軍令︰「前後傳下去︰不許生火、不許喧嘩、不許隨意走動交談,違令者就地斬首。一一各隊哨營立刻清點人數,即刻報我。」

情況很快就匯總到他這里。從屹縣出發時的一千一百三十六名將士,能作戰的還有九百四十九人,減員接近兩成;一百六十多個民伕,跟到這里的連一半都不到。掉隊的兵士和民伕大都是因為凍傷而跟不上行軍的。好在後面跟著收容隊,這些傷員中的大多數應該可以得到及時的照顧。另外隨隊的馱馬只剩下不到八十匹,攜帶的補給也所剩無幾一一因為一些傷兵無法走路,只能用馬匹來馱載,隊伍不得不拋棄部分糧食和輜重。

眼下,擺在孫仲山面前的是一連串的難題。他們比預定的日期晚了整整三天;也就是說,他們沒有時間進行休整,而是要立刻投入戰斗。在接下來的六天里,他們必須克服長途行軍帶來的疲憊,還要克服糧食短缺以及軍械不足的問題,一鼓作氣拿下如其寨、廣平驛和北鄭縣城……

這是孫仲山第一次獨自帶兵,心頭難免有些緊張,現在,他坐在一塊大黑岩下淋不到雪的地方,一邊就著雪啃著一塊硬得幾乎咬不動的面餅,一邊在心頭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做,怎麼樣才能用他手頭上這點兵,在六天時間里三戰三捷,趕到一百四十里外的北鄭去堵住突竭茨人逃竄的口子。風不時把幾團雪花灌到這里,落在他的臉上手上和身上,他卻仿佛沒有察覺一樣,只是擰著眉頭默默地籌劃。

他不得不承認,這次的任務是前所未有的艱巨!

但要不是艱巨的任務,大人又怎麼可能點著他的名,非讓他來執行不可呢?

因為缺少對手的情況,他枯坐了半天,對于如何搶佔三個城寨完成任務,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計算各營各哨的分配調度,看如何組織才能讓他們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他吃完了餅,使勁地了一下凍得發木的臉,就站起來去巡視自己的隊伍。

如今山坳里向陽的一面坡腳上,凡是能避風避雪的地方都歇著兵勇。這是分屬三個營的兵,為了這次任務才臨時听他的指揮,二十天的行軍跋涉他和大家一起用兩條腿走下來,他這個暫時的旅帥已經贏得了這些將士的尊敬,士兵們看見他過來,都紛紛朝他行注目禮。他沿著山坡慢慢地走,時不時地朝某個什長點個頭,或者朝某個認識的兵微笑一下,遇見熟悉的兵士,他也會停下來慰問兩句,或者拍著那兵的肩膀鼓勵一下。一路巡營撫慰,在兵士們的竊竊私語嘖嘖贊嘆中,他漸漸走近了隊尾。

他在一棵光禿禿的老桑樹下看見了霍士其。

雪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落著。一朵朵的雪花就象一只只曼舞紛飛的白色蝴蝶。霍士其攏著件骯髒的老皮襖,豎起兜帽,雙手籠在袖子里,站在樹底下不停地跺腳;從他嘴里噴出來的熱氣就象一團團凝結不散的白霧,把他的整張臉都籠罩起來。他大概有些傷風,呼吸時呼嚕呼嚕地帶著很重的鼻音,還時不時地抬起袖子在臉上擦一下。孫仲山注意到,十七叔兩條胳膊的袖口上,都有塊地方清清亮亮地閃著水光。

桑樹下的兩個健卒看見孫仲山過來,都有些不知所措,楞了一下才趕緊去制止把腳在地上亂踢踏的霍士其。

霍士其這才看見孫仲山。他的神情登時變得既尷尬又難堪,唏溜了一下鼻子,嗡聲嗡氣地小聲說道︰「是我的錯,不關他們的事。實在太冷了,熬不住……」說著,又伸著袖子擦鼻涕。

孫仲山的臉色比他還要難堪。他本來是一番好意,想借著機會給霍士其送上一份功勞,並不是真想讓十七叔來干這刀頭上舌忝血的勾當。他當時想著,先以「忠勇效命」為由嘉獎霍士其一番,然後借口屹縣要整肅治安籌措糧秣征集民伕,這麼多的事務,完全可以趁機把霍士其留在後面。誰知道錢老三為了讓霍六也掙一份功勞,竟然朝喬準使了個陰腳,結果吃了暗虧的喬準不忿,一口咬死了霍士其是要當向導帶路,既然是「拼死報效朝廷」,那就應該「勉其志嘉其行」,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擠兌得錢老三和孫仲山都下不來台,只好硬著頭皮把霍士其也編進隊伍里。臨上路之前,錢老三拉著孫仲山千叮嚀萬囑咐,不管戰事如何發展,一定要保十七叔平安。孫仲山也是擔心憂慮,親自挑選了兩個強健兵卒,讓他們一路跟隨在霍士其左右,別的任何事都不管,無論如何都得護住霍士其周全……

看孫仲山不說話,霍士其再問道︰「……前面就是如其寨了吧?」

「是。出了這條溝向西不到五里,就是由梁川的北口,如其寨就設在那里。」

霍士其咧咧嘴說道︰「我走過好幾趟。」也不知道是領口進了雪還是因為別的事,他哆嗦了一下,停了停,吸著涼氣再問道,「今晚就動手?」

孫仲山再點了點頭。就算是夤夜爬牆強攻,今天晚上也得拿下如其寨,休整一夜,明早天一亮就要向廣平驛運動,爭取在敵人察覺之前奪佔廣平。只要牢牢守住廣平關,即便打不下北鄭,端州的突竭茨人也很難全身而退。只是拿不下北鄭的話,就不能經廣良寨至留鎮,也就不能把燕中的敵人截下來……

霍士其抽了抽鼻子,說道︰「如其不好打啊。孤零零一座寨子立在川道邊的小丘上,四邊不靠,想偷襲都沒地方藏身。城又高,箭垛也立得密,就算強攻也難。一一將士們怕也沒有爬牆的力氣吧?」

霍士其說的這些事情孫仲山都知道。孫仲山當了十七年的邊兵,有十三年就是在如其,軍寨周圍左近里里外外,還有什麼地方他不清楚?這是燕東第一雄關,要是被迫攻城,別說他現在的這一千不到的疲兵,就是再多五倍,也很難說一定就能攻克。可是再難也得上啊。就算他有把握跨過由梁川直截攻打廣平驛,他還是得攻打如其一一隊伍需要如其寨里的補給,需要如其的糧食、箭枝、軍械……

天陰得很沉。日頭隱在雲層背後,在灰蒙蒙的天空上映出一團明顯比周圍的昏暗色調更假蒼白的光暈。空中依然飄著細碎的雪花。風已經停了,空氣里流蕩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暖。

派去探察的人回來了。他們帶回了如其寨的最新消息。

據他們觀察寨牆上的旗幟,如其只有一支突竭茨部族兵,人數多寡說不清楚,不過肯定不是太多,因為他們繞著寨子查看了一圈,就只看見了兩個敵人,還是一個騎馬進寨子一個騎馬出寨子。除了這兩個家伙,探哨就再沒看見別的突竭茨人,連寨牆上都沒看見一個值勤的崗哨。

這消息實在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听了探哨描述的情況,幾個軍官的第一反應是這幾個探子在撒謊!就算天氣再寒冷,就算突竭茨人再恣意驕橫,他們總得安排警戒吧?要知道,現在可是在打仗!

孫仲山二話沒說就親自帶著幾個軍官跑去前面偵察。

他們很快就回來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按捺不住的笑容。

遭他娘!這回真是撞上大運了,方圓兩里多地的偌大一個如其寨,除了寨牆上的一桿土黃色令旗,竟然連鬼影子都看不見一個!

孫仲山立刻下發命令分配任務︰全軍準備,天一黑就動手,務必一個敵人都不放跑!

他還把幾個入了趙籍的訶查根都叫過來,特意命令他們不參加今天晚上的行動。這些人他另外有安排。

一一等佔了如其,他就讓這幾個訶查根打頭,再讓人換上突竭茨兵的衣服,騎著突竭茨人的馬,打著突竭茨人的旗號,去詐取廣平驛。嘿,假如運氣好,說不定連北鄭縣城也能詐下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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