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侍衛出門辦事去了,包坎也走了,他走了之後,堂屋里就剩下陳璞和商成。
包坎還以為,前後都是假職燕山提督的兩位大將軍會單獨商談些軍機要務,可事實卻和他的臆斷相去甚遠。屋子里的兩個人隔著幾案相對而坐,一時都沒有話說,各人手里捧著熱乎乎的茶盞,低著頭都不言語。
可陳璞並沒什麼話要對商成說。雖然兩個人曾經在草原上肩並肩戰斗過一段時間,回到燕山之後,不管是在軍事上還是在地方政務上,商成也都給予她極大的支持和幫助一一她也因此而很感激敬重這個人一一但她並沒有因為這些原因而與商成有多少私人交道。實際上,除了軍事和政務之外,他們從來沒談到過其他的話題。當然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商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安心靜養,她的確也不能過多地去打攪他。但這只是個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從心底里很看不上商成一一在她的印象中,商成僅僅是個只知道廝殺的粗莽將軍。事實就是這樣,不管她自己承認不承認,也正因為她心里一直存著這種看法,所以最初醞釀燕山提督的人選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李慎。在她的心目中,大族出身的李慎或許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再怎麼說,他的見識和才干也要比商成這樣的「暴戶」強,只是由于她當時人單力孤,實在是爭不過6寄狄栩他們這群燕山文官,最後才不得不默許他們對商成的舉薦……
堂屋里很安靜,靜得幾乎能听到雪花落在房頂上時的簌簌細響。屋角兩架大銅盆里火頭燒著旺旺的,炭火從火堆上覆著的一層黑木炭的縫隙里透射出赤紅色光華,時不時地伴隨著嗶啪幾聲的脆響炸起幾顆耀眼的火星子,在暖烘烘的空氣里閃爍著、飄蕩著,又悄無聲息地熄滅,就象從來沒出現過一樣。屋子外面有人在交談,但是話音很快就消逝了。後面的院落里突然響起鼓聲和鈴聲。鏗鏘的皮鼓聲和有節奏的銅鈴音中,隱約還能听見有人在高聲說話。不久,這些聲音都停了,然後就听到有人在箸碟輕扣叮叮碎響中曼聲吟道︰
「飄雪,
飄雪,
冷眼雲殘月缺。
淒風吹斷紅塵,
角聲烏啼醉人。
人醉,
人醉,
一枕寒衣入睡。」
她知道這是後院的人在行酒令。這支《調笑令》做得非常不錯,應時,應景,用辭也貼切,辭藻雖然算不上縴艷,可細心琢磨辭句又似有深義,給個「妙令」的評價也不為過……
就在她默默品味著詞句時,若有如無的輕絲柔竹聲中,一個女音似歌似泣若隱若現,詠嘆的正是才听過的小令《飄雪》。
她馬上就听出來這歌者是誰。她咬了咬牙,輕輕搖了下頭,想把這些煩心事從心里驅趕出去。可她越是不想去理會,那飄飄蕩蕩的歌聲就越清晰,仿佛歌者就在她的耳邊低語呢喃。
「……人醉,人醉,一枕寒衣入睡。
人醉,人醉,一枕寒衣入睡。……」
余音繚繞中一群人鼓掌喝彩。有稱「善」的,有喊「好」的,一片嘈雜中就听一個男子朗聲說道︰「大和尚的新詞堪稱一個‘妙’字,青鸞散人的歌舞可稱一個‘絕’字!得此兩者之絕妙,也不枉我們遭的這場風雪之困……」
陳璞的臉色更難看了。
青鸞散人就是她三姐南陽的道號!剛才唱詞的就是她姐姐南陽!而填詞的人,就是那個令皇家顏面掃地的狂僧禾荼!
她的臉驀地變得通紅,鮮血都快要從皮膚下面滲出來。她因為姐姐的不檢點而感到羞愧;她同時也對南陽的所作所為而倍感憤怒一一就算當初姐夫的案子確實有冤屈,南陽也不應該這樣來報復吧?她難道就不知道,她這些年里的狂悖舉止,已經讓父皇和母親以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蒙羞嗎?尤其是現在,對面坐著的是臉上總是帶著一絲譏誚笑容的往日同僚兼戰友,這種羞愧和惱怒遠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清晰和強烈!
她暫時忘記商成臉上的詭異「笑容」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在她眼里,微低著頭目光凝視著手里茶盞的商成完全就是一副側耳傾听的模樣。他臉上露出一抹帶著嘲諷的可惡笑容,完全就是在笑話南陽……這同樣也是在笑話著她,還有她的父母兄弟姊妹!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垂下眼簾目視著腳地,用很平淡的語氣說︰「這詞填得還算不錯。」
商成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詞?什麼詞?」
「……就是剛才後邊院子里吟誦的那支小令。」陳璞凝視了商成一眼。可她看不出來商成到底是不是在作偽。不過,他充滿疑問的眼神多少讓她有點安心。看起來,商瞎子大概還不知道那些事。這倒也說得過去,他畢竟是剛剛崛起的新貴,大概也是第一次到京師,從來沒听說過南陽的那些「逸事」也很平常……
這一回她想錯了。商成雖然從來沒到過上京,可這並不代表著他就一定會孤陋寡聞。有關南陽公主的風言風語,早就隨著那些出差公干的官員們傳到了燕山,成了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自然也就傳進了他的耳朵里。只不過南陽公主有幾個相好,又有哪些才子和南陽公主有過瓜葛,和他這個假職提督絲毫都不沾邊,所以他听了也就听了,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事實上,要不是6寄說南陽公主府里珍藏著幾貼,他大概連這個公主的名號都記不清楚。而且他還不知道南陽公主現在就在驛站里,當然就更不可能去笑話和月復誹陳璞了。
他有點抱歉地對陳璞說︰「剛才有人在唱詞?我沒怎麼留意……」他不怎麼懂詩詞,也不愛好這東西,除了上學時背誦過的那些膾炙人口的詩歌之外,他幾乎沒看過什麼詩詞本子,自然更談不上欣賞了。「是什麼詞?」
陳璞很奇怪他為什麼說「一詞」而不說「一支詞」。
「是支《調笑令》……」
商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可實際上除了知道這是筵席上的酒令之外,他什麼都不知道。
「子達似乎不善此道吧?」陳璞眼中含著笑說︰「‘城頭擊鼓傳花枝,席上摶拳握松子’。這可是前唐留下來的酒席雅事。」
商成咧著嘴苦笑了一下。這還用問麼?陳璞又不是沒見過他在筵席上出洋相!他出席過好幾次燕山衛署搞的宴席,飯桌上酒酣耳熱之際,總要行各種各樣的酒令。酒令大多數時候都是用擊鼓傳花的方式來進行,鼓聲止息時鮮花或者綢花在誰手里,誰就要按詞牌韻腳說上一句,說不上或者押錯韻,都要被罰酒;有時候要是酒饌很稀罕的話,那麼規矩就會顛倒過來,只有說出輕辭麗句的人才有機會享用那些難得一見的好東西。不管是哪種規矩,到最後吃虧的人總是他,不是被罰酒,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吃香喝辣。沒辦法呀,誰讓他這個提督將軍沒填詞的本事呢?
看來這個話題是進行不下去了。陳璞放下手里的茶盞,盯著桌案上燈籠里忽忽搖曳的蠟燭火頭出了會神,幽幽地問道︰「這場仗打得怎麼樣?」
「什麼仗?」商成奇怪地問道。陳璞冷不丁地來這麼一句是什麼意思?難道說燕山衛上個月進草原的事,她也听說了?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念頭。雖然剛剛過去的戰事在燕山衛已經不算是什麼機密了,可中原內地應該沒什麼人知道,要知道,燕山衛送到兵部的呈文可是最高級的機密,別說是陳璞這樣的虛職,就是兵部和朝廷里,知道這份軍事方案的人也應該很少……
「我看過你們送到兵部的呈文了……」
陳璞輕飄飄一句話,卻無異于在商成耳邊炸響了一個晴天霹無、無、敵、、敵,龍,龍,靂。他的眉頭倏地攢到了一起。
什麼?!這方略連陳璞都看過?!
他憤怒地幾乎想馬上跑去兵部質問,這些家伙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方略上內容要是流傳出去,這也許會讓大趙丟失一個扭轉攻守態勢的機會!它可不止是燕山衛里一群軍官幾天幾夜沒合眼的一番心血,它更是去年夏天以來用數萬人的鮮血和性命換來的!
不!不行!他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惡化下去,他要爭取把損害降到最低;至不濟,也不能讓目前的泄密影響到明年春天的軍事行動!
他現在必須做點什麼!
他嚴肅地問陳璞︰「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呈文的?又是在什麼情況下看見這份呈文的?」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