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山這趟回燕州,除了向衛府遞交《操訓紀要》外,另外就是參加衛府辦的一個學習班。
學習班,這是個新名詞,它和主要意圖、敵我態勢、戰略、戰術還有衛署、政治、政策、法規等等一大堆詞匯一樣,最早的源地都是燕山提督府。最初,因為人們無法把握新生詞匯的確切涵義,因此普遍都采取了一種沉默的抵制態度。私底下一些人還把這種生編硬造作為證據,拿來嘲諷商成不學無術。不過,就象人的手掌有掌心手背之分一樣,一件事情既然有反對者,那麼它就必然會有支持者,在燕端枋三州的州學教授們自地對新詞進行解釋和定義之後,以屹縣令喬準為的一批州縣官吏就開始在各種公開場合使用這些詞語,並且把它們用在衙門之間的往來公文里。雖然其間也鬧出不少的笑話,但他們的堅持還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不少人。大概是因為新詞的涵義更加準確,也可能是由于新詞更能形象地描述某件事物,或者僅僅是為了投商成所好,反正這段時間以來使用新詞的官員是越來越多,隱隱有蔚然成風的趨勢,就連各縣大集鎮上的胥吏和三老們也不管民眾是不是能听懂,成天把政策法規什麼的掛在嘴邊上,似乎不這樣做就凸顯不出自己和衛署是一條心。有的官員拍馬屁心切,在給朝廷的公文上也用上這些詞,結果有一部分公文都被六部有司以辭不達意的理由給退回來,不少正事也因此被耽擱下來。提督府不得不緊急了一道文書︰新詞只可以在燕山境內使用,在送到上京和外地的呈文與公文里卻要盡量地避免
不能不說,這道文書一出,難免在官員們對新詞的態度上造成了一定的混亂,似乎還有點矯枉過正的嫌疑。不過,大部分人依舊我行我素。尤其是在衛軍和邊軍系統里,新興詞匯被廣泛應用到大到日常訓練操演小到伙食中的粗細糧搭配標準的各個方面,甚至都有點泛濫成災了。
現在,仲山參加的就是這樣一個學習班一一中高級將領輿圖作業短期培訓班。听著挺有氣勢,實際上就是學會辨認衛府新近繪制的一批地圖。
在商成看來,衛府花了半年多時間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作的新地圖還是粗陋不堪,但是在參加學習班的將領們眼里,這已經是他們所見過的最精細輿圖了。面對差不多佔了衛府議事廳半面牆壁的燕山地理輿圖,看著圖上詳細標注的山巒、丘陵、道路、河流、渡口、村莊、集鎮、城池,還有輿圖上方突竭茨境內的地形、水源、牧場、聚落、部族以及部族的大致活動範圍,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出一聲贊嘆,同時大著感慨︰假如去年進軍草原時就有這樣一張輿圖作指導,也不至于敗得那麼慘!于是,主持地圖修訂與繪制的張紹在接受將軍校尉們不絕口的夸贊的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別人對他的責難︰既然衛府有這本事,早干什麼吃去了?!
這個短期學習班一共是四天,正式上課只有兩天半。地圖上各種表示山川河流湖泊的標志很簡單,一個上午大家就全都掌握了,其他時間主要就是由衛府的人介紹草原上突竭茨各部族的基本情況。不過這些情況大家都知道,其實並沒什麼好介紹的。至于衛府通過各種渠道獲得的一些最新消息,卻又往往缺乏確鑿的證據,所以衛府的人在提出這些情報時,也反復強調這都是草原上未經證實的流言。
第三天,來自燕山三軍的軍官們在衛府的小伙房里吃罷晌午飯,學習班就在實際上結束了。于是大家便呼朋喚友地各奔東西。
有兩個去年在留鎮就認識的左軍校尉招呼仲山和他們一道去城里玩耍。但他心頭裝著不少事,實在打不起精神去和同僚周旋,就找了個理由推辭了。
人們都走了。剛才還熱熱鬧鬧的院落一下就安靜下來。幾個雜役抬著大簸箕在收拾杯盤狼籍的飯堂,筷子碗碟踫得稀哩嘩啦亂響。後院傳來一陣嘰嘰咯咯的雞叫,似乎有什麼人攪擾了它們的平靜日子,然後在一聲痛苦的嘶鳴聲中,那只不幸的畜生就徹底擺月兌了它的悲慘生活
他心事重重地走出衛府,找到自己的馬,一時又不知道該朝哪里去。
他暫時不想回家,只想在外面轉轉,找個人說說話,排解一下心情。
他很想找個人聊聊天。他心里憋得難受,迫切地想找個人說說話。說什麼都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管它什麼,能說上幾句心里話就成。可他在城里的熟人不多,能說上幾句心里話的一個巴掌就差不多能數出來,但是石頭和包坎都在當值,他不好現在去打攪;十七叔又在葛平;商成他現在不敢去見他一一他怕自己一見他的面,就會忍不住把才听說的消息說出來。
自從那一晚妻子說了蓮娘的消息之後,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差。到現在,他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每每想到妻子的話,寒栗就禁不住從脊梁上掠過。
他從來沒見過蓮娘,也很謹慎地從來沒去打听過。他只是從別人那里听說過她的一些事,從石頭那里听到的最多。每當石頭提到蓮娘,一開口都是我嫂姐,我嫂姐這,我嫂姐那他記得,當他第一次從石頭嘴里听到嫂姐兩個字時,他當時是多麼的驚訝。不管在燕山還是他的家鄉定晉,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嫂姐和嫂娘都是非同尋常的稱呼,它代表的不僅僅是血緣上的親近,還代表著自內心的敬仰。從石頭斷斷續續說起的那些瑣碎往事里,他能深切地體會到石頭內心里對蓮娘的思念,那是一種對最親的親人的追憶和緬懷。他還隱隱約約地听說,石頭是唯一一個知曉蓮娘下落的人;其他人,不管是包坎還是範全他們,誰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石頭當年在趙集看見了什麼,也沒人敢去找石頭打問。誰都不敢。就算大家都看見石頭的性情在趙集之後變得異常凶狠暴戾,也沒人敢打听這其中的緣由。連商成都不敢。商成甚至不敢讓人去草原上尋找
他還記得上半年包坎成親的頭一晚,石頭喝多了去睡了,他和包坎在油燈下天南海北地說話,話題不知道就說到石頭在草原上把抓到的突竭茨人生剖剜心的事,誰知道包坎居然紅著眼楮說了這樣一句︰
你當他心里真是不明白?他不敢去想罷了
結果兩個人的酒全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嚇醒了。
他牽著馬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天色陰暗下來。很快就刮起了北風。陰雲密布的天空中飄起了絲絲細雨。寒冽的北風夾著冰涼的雨滴,直朝人的領口脖頸里灌。店鋪的伙計躲在門臉背後,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可能會有的買主和客人。街面上已經看不到什麼人了。這個時候,誰還會離開溫暖的家呢?
他停下腳步,仰起臉望了望灰色的天穹。他的臉上立刻就被砸了幾顆雨珠,一股寒意立刻從頭頂一直鑽到腳心;心頭悶著一團火反而更加熾烈了。
他從掛在鞍韉上的皮褡褳里取出大氅和雨斗篷穿戴好,捋了捋鞍橋上的水,翻身上了馬背。他本來打算去中軍指揮衙門找聯宗兄長孫奐,借著說軍務的由頭在那里坐一會,但是,現在看來是必須放棄這個念頭了。
在出城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
仲山兄!
他回過頭一看,是文沐。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