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驛站上房里搬干草打地鋪人來人去的腳步聲也停下了。有人在說話。很快就傳來開門又關門的聲音。有人說︰「都睡了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隨著這句話,大屋里立刻就安靜下來;過了不一會,就傳來時高時低的鼾聲。
桑秀躺在驛站上房的里間小屋里,大睜著眼楮,望著黑 的房梁輪廓呆呆地出神。她睡不著。直到現在,一想到剛才那樁事可能會帶來的可怕後果,她就心就禁不住要砰砰砰地亂跳……
一一「刁民冒官,死罪。」
她現在後悔得不行。這事都怪她!她本來該在驛丞有誤會的時候,馬上就去澄清的,可她竟然會听篆兒話,把這事當成一樁無傷大雅的玩笑。唉,這是能做玩笑的事麼?要是今天晚上遇見的不是那位好心的大人,要不是他替自己遮掩,他身邊那個長得就像突竭茨人的軍官一一她剛才看見他的襆頭上綴著兩三顆銀釘一一肯定會把自己拖去見官的!那樣的話,她,還有篆兒,她們都會……她一下閉上眼楮,簡直都不敢再想下去。
她很感激那位大人。非常地感激。可惜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救命之恩,但是別人總是幫了自己一回,總得表示一下。可她沒什麼錢,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值錢東西,拿手的就是彈幾琴曲和跳幾支舞,另外就只會長吟調。但是這些顯然不能和那位大人的救命之恩相提並論。
外面還在打雷閃電,雨也下得一陣緊似一陣,雨點子敲打屋頂灰瓦出的嘩嘩聲密得連成了一片。屋角的某個地方在漏雨,過一會就會听到壁角邊的紅木大櫃上出「啪噠」一聲細微的脆響。炕頭燈龕里,油燈的火頭被捻到了最小,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火苗在安靜地燃燒著,一團昏黃的光暈籠罩著土炕頭……
她偎著薄被坐起來。睡在炕里的篆兒被她的動靜鬧醒了,迷瞪著眼楮咕噥道︰「你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你先睡吧。」
兒迷迷糊糊地翻了身,很快就又出均勻的細微鼻鼾。這女娃歲數太小,元宵節時虛歲才滿十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晚間做了一樁多麼可怕的事情。也許在她的眼里,假扮上京大官來戲弄別人,就和捏條小蟲子去嚇唬別人是一樣的事吧。
桑秀把篆兒伸在外面的胳膊放進被子里,又替她掖好被角,還輕輕地把她鬢角耷拉下來擋住鼻子的一綹頭給撇回去。借著油燈微弱的黃光,她很有些羨慕地凝視著沉睡中的篆兒。她象篆兒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燕州教坊里呆了快有五個年頭。那時候,不論是三伏暑還是三九寒,每天雞鳴頭遍她就要爬起來,和別的女娃一起,在鞭子的督促下練嗓子、練身法、練眼力、練琴技、練鼓藝、練站、練走……甚至是練坐。她們練習這些的時候,教坊的教授和教習們就在旁邊看著,當她們做錯了,偶爾也會指點她們兩句,但是更多的時間不是鞭子抽餓飯;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她十四歲拜師。她運氣好,遇見一個善良的好師傅。師傅不僅教她技藝,也教她如何做人,更重要的是,師傅自己就是燕州教坊的一個當家紅,順理成章地,就成為她背後的一座大靠山。在師傅的呵護和保護下,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她很快也有了一點小名氣。去年夏天,上京內苑在各地教坊里挑選後起之秀。本來,這種好事情無論如何也是落不到她頭上的,但是她師傅當時已經和一位燕山衛署的大人要好上了,在她師傅的哀懇下,那位大人出面替她說了幾句話,然後她就被選送去了上京。憑著唱書《伏虎僧》和大調《將軍令》,她在上京一夜紅透半邊天,眨眼就成了內苑第一坊的當家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四月初她應邀在南陽公主府獻藝,過後沒幾天,內苑大執事就把她找去了。
她當時被嚇壞了。那段時間正好踫見燕山端州的紅旗報捷,教坊里有謠傳說,朝廷和禮部要從內苑挑選一些人去勞軍。她還以為自己不幸被挑上了。見到大執事之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大執事告訴她,她在教坊已經有十三個年頭了,考慮到她這麼多年里勤勉努力,所以教坊準備提前和她解契。
解契?她當時簡直就以為是自己錯听了。天啦!從進教坊的第一天起,她一直盼望著有這麼一天!就是因為教坊的伎人可以用錢贖回契約,她從來都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一文一文地攢錢,就盼著能早點和教坊解契。要不是她成了玉馨坊的當家紅之後,例錢和花紅都漲了不少,客人們給的茶資也更多,她甚至都舍不得買幾身出門家人的好衣裳。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沒能攢上多少。按她自己的估算,她至少還要在內苑做上兩三年才能攢夠贖回契約的錢。誰知道教坊竟然現在就提出要和她解契,不單不用她掏一文錢,還會倒補她百十緡一一這是她這十多年里的工錢……
她現在已經不大記得自己那天都和大執事說了些什麼。她就記得自己哭得很傷心。這本來是件高興事,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想哭。
她這次回燕山,就是為了辦解契的事。雖然她的畫牌隨她一道到了上京,但是她的契約還在燕州。她要到燕州教坊繳回畫牌,再從教坊拿回自己的契約。然後她就自由了!至于拿回契約之後做什麼,她還沒仔細想過。她想先听听師傅的建議再來做決定。
可這樁天大的喜事,卻差一點因為篆兒的胡鬧而釀成一樁禍事……
幸好那位大人並沒有追究。他甚至替自己找個理由遮掩過去。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感激起那位大人來。
她知道,那位不知姓名的大人認出她了。事實上,她也記得那位大人。想到這里,她的嘴角不由得彎了一下一一誰讓那位大人的相貌那麼「出眾」和「過人」呢?也正因為他的相貌,她差小說*就來。不多還記得兩個人兩次見面的經過。特別是第一次遇見時的印象最深。他當時提了那麼多的曲名,她居然連一都沒听說過,後來再三找人打听,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內苑的一個老琴師告訴她,無論是《漁樵問答》還是《龍翔操》,又或者《普庵咒》和《高山流水》,古書上都沒有見過記載。那個老琴師還說,雖然書上沒見有記載,但也不能說是憑空杜撰出來的,它們很可能都是在戰亂中湮沒散失的古曲;大趙那麼大,說不定在某些地方,又或者在某些人手里,還會存有曲譜。他還推斷,假如真有什麼人手里保有這些曲譜的話,那麼肯定不會是世家望族,而只能是那些逍遙山水間不問世間事的隱士……
她對老琴師說的話半信半疑。她可不相信那個人會是個隱士。這和她看書和听書時學來的那點常識不一樣。哈,隱士不都是高冠博袖飄然若仙的麼?
不過,說真的,剛才現他竟然是個朝廷的官員時,還真把她嚇了一大跳。因為兩次見面都有燕山劉記貨棧的高亭掌櫃做陪,她還一直當他是個大豪商哩。想不到這人竟然是個官員;而且看樣子,他還是個軍官。想到這一點,她不由得又微笑起來。這也正符合他的模樣和性格一一任誰一見他,一听他說話,就知道這人非常的豪爽。嗯,就象《將軍令》里的那個張大將軍一樣有氣概!
不過「藝術家」是個什麼意思?是頌揚話還是奚落人的話呢?「家」字,是「大家」的意思吧?那「藝術家」就該是奉承話吧?
她東想想西想想,很長時間都沒睡穩……
等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外面還在落著雨。听瓦上的聲響,雨勢並不比夜里小多少。
她坐在炕沿上,由著篆兒幫她梳頭作妝,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和自己的小丫鬟說話,一邊側著耳朵傾听外面大屋里的動靜。
大屋里有人在說話。
「……路上全是沒靴腰的泥漿子,馬根本跑不起來。另外,昨天夜里雨太大,東邊的橋也被山洪沖塌了。我們下水試了兩次,水勢太猛,人馬都站不穩,還傷了兩匹馬。最後只有謝 過去了。好在是系了繩子下的河,人沒有事。」
「那只好先在這里住下。不過一定要想辦法聯系上燕州那邊。」這是他在說話。
「謝 知道該怎麼做。」另外一個人說,「東邊進川道就駐著甲旅的兩個營,他們會派出人過來。」
他說︰「那是兩個步營。等他們趕到,怕是這驛站里的灰瓦都被咱們啃光了……」
桑秀撲哧一下就笑起來。這個人說話實在是太逗人樂了!鋪在房頂上的瓦片也能當飯吃麼?
也就是這麼一笑,她沒听見他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只听到他講︰「……派人在河邊守著,等洪水過去,把河里的情況弄明白,咱們就上路。馬跑不起來就慢慢趕路。這總比坐在驛站里強似一點吧?」
另外的人不再言傳,然後就听到叮當馬刺響橐橐腳步聲,大概是都出去辦事了。
這個時候,桑秀也打理好了。她對著自己帶來的銅鏡照了照,還算得體,就走出了里屋。她要給這位不知道姓名的好心大人道個謝。她手里還攥著個小荷包,里面裝著兩個小金錠。她滿心希望他別嫌棄這份寒酸的謝儀。
可她很快就失望了。那人不僅不要她的謝,還問她說︰「你是燕州城里北譙居的秀姑娘吧?」
她點了點頭。看,她就知道他是把自己給認出來了。
「有個叫桑愛愛的,她是你什麼人?」他放下了手里的書,又問。
「是我師傅。」桑秀低下頭恭謹地說。她就是隨她師傅桑愛愛的姓氏。
那人笑了。他說︰「那就更不用謝了。咱們也算一家人……」他見桑秀很迷惑地望著自己,就說,「桑娘子是我小嬸。」
桑秀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會幫忙自己,原來是一家人的緣故。從他對桑愛愛的稱謂里,她意識到,這人肯定是屹縣霍氏後輩子弟中的佼佼者,不然也不會這樣年青就做上燕山衛軍的大官。她听人說起過,屹縣霍家和現今的燕山提督商家,兩家人時代沾親,商家如今興旺達起來,當然不會忘記提攜霍家。至于他如今到底是個什麼官,雖然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絕對不會小一一沒听他說嗎?他在這里受阻,兩個營的兵都會被驚動哩!
「小嬸提到過你的事。你不是去年就到上京去了麼?怎又回來了?」他好奇地問。
「回霍大人的話,我是回來解契的。」
他先是楞了一下,又皺起了眉頭,顯然沒听懂「解契」是個什麼意思。不過他再也沒問什麼,笑了笑,又重新拿起了書。
桑秀本來還想打听一下那幾古琴曲,可看他好象不大想理睬自己,也就不好張口。又默默地行個禮,就退回了里屋。
快到午時的時候,天放晴了,東邊河道里的水位也下降了很多,于是商成帶著他的親兵護衛們很快就離開了張果驛……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