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善良的大丫好心地告誡盼兒,千萬不要做出討官的傻事時,商成正頂著炎炎烈日走在回城的路上。
他剛才是去給王義送行。
在許多人眼里,毅國公王義,無疑是個有點真本事的年青人。這人出身雖然高貴,和人來往卻很少自持身份,平常舉止謙遜又不失尊貴,神態隨和又不至于輕佻,知書達禮不說,說話做事也是自有一套方圓規矩,因此公開夸贊他的人不少。但這個人身上的毛病也很突出,最大的一條就是做事太過仔細缺少變通,經常在公務上抓著別人短處教人下不來台;再加上他是在知兵司做事,掌管的就是軍中禁令處罰,幾次當眾重罰的當事者踫巧都在以前和他有些小過節,這就難免給人留下一個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的印象;為此,他還得了個睚眥必報的惡評。也就是被人誤會性格有這兩樁缺陷,所以一般人對他都是敬而遠之。有些人還把他做過的一些事拿出來渲染傳揚,這就更加坐實了他「心高氣傲不易相處」的傳言。可商成和王義的關系一直都很不錯,比如這回王義要離開燕山回京,商成不僅盡全力挽留,還舉薦王義就任右軍司馬督尉;這就讓不少人覺得無法理解。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這是督帥胸懷坦蕩能容人的體現,同時也對拒絕商成一番好意的王義有了更多的看法一一這人連司馬督尉都瞧不上眼,未必還癩蛤蟆念吃天鵝肉,痴心妄想著要當燕山提督?
就因為這事,這幾天軍中不少將校都找機會或明或暗地提醒商成,王義是個小人,留他下來說不定就是第二個李慎!既然他自己要走,那就讓他走好了;走得越早越好!
對于隱晦地表明自己觀點的人,商成都是不置可否,也不評價。朋友各自交往,這是他做人的信條之一;他絕不會因為別人對王義有什麼意見想法,就影響到他對朋友的態度。而對于那些明火執仗說王義壞話的人,都被他嚴厲地斥責一頓。斷言王義就是第二個李慎的段七,更是被他直接下命令回家養病一一「等你腦子清醒了再去端州做事!」
當然也有人替王義說好話。郭表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也是最堅持讓王義去枋州做督尉的人。可惜的是,不管是他還是商成,兩個人輪番勸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終還是沒能讓王義回心轉意。
既然留不住,商成也沒辦法,所以他今天特地起了個大早,一直把王義送到城南十里的接官亭,然後兩個人才互道珍重依依話別……
現在,他坐在馬背上,由著戰馬沿驛道上的護道樹蔭涼地慢騰騰地挪動。送別朋友的淡淡傷感讓他的情緒不大好;白晃晃的毒日頭曬得人額頭肩背滾燙,道路上一踩半尺的塵煙燎得人鼻孔喉嚨著火一樣難受,更是使他心煩意亂。他已經月兌了長衫,只穿著件沒袖的短褂,光著脊梁耷拉著眉眼,低頭默不作聲。
他心情不好,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王義剛才又和他提到李慎。王義堅持認為,李慎的死固然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但商成在其中也月兌不開干系。他尖銳地指出,就是因為商成顧及李慎的提拔之恩知遇之情,所以一再對李慎采取姑息和放縱的態度,最後不僅導致戰事失利,也使得李慎身死名裂……
商成沒有替自己辯解。他也無從辯解。而且王義的指責並沒有錯,他拿什麼去辯解?這確實是他的錯;假如不是他這個假職提督一味的維護,李慎也不可能走到這一步。唉,李慎的毛病他不是不知道;按道理,他早就該和李慎坐下來嚴肅地進行一次長談,可每次總是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事耽擱了……他馬上在心里對自己冷笑一聲︰你這不是在為自己開月兌,還能是什麼?你為什麼不把李慎找來談話?不就是因為他是你的老上司,又對你有簡拔的恩情,你怕磨不開情面嗎?不就是因為你怕落一個「恩將仇報」的評價嗎?你看看你一一你為了自己能落下個好名聲,都做了些什麼事?!
段四帶著兩個護衛,不緊不慢地騎馬跟著他。
段四早就瞧出來他心情壞得很,又想不出話來勸說,一路上都在東張西望,盼著能找個稀罕岔開他的念頭。看商成從鞍橋上抓了長衫抹汗,就說道︰「督帥,天氣太大了。一一要不咱們在前邊的岔路口歇息下再趕路?」
商成抬頭看了一眼。半里地之外過一座小橋,驛道便分作兩岔,一條繼續向北通往州城,另外一條曲折向西。大道一邊是寬寬窄窄大小不一的麥田;熱風一卷,陣陣暑氣夾著土味麥香撲鼻而來。路的另一邊是個百十戶人的村子,一片高高矮矮新新舊舊的泥垣茅屋中,也有幾座白灰抹牆磚脊瓦頂的大屋明顯高出周圍一截。近了才看清楚,莊子里臨街的房屋十有六七都接出涼棚,挑著茶點面食各式幌子。眼下時近晌午,正是日頭最毒辣的時候,路面上幾乎見不到什麼行人,只有停了一輛卸了轅的馬車停在路旁。遠近幾座涼棚下的駐馬石上還拴著幾匹馱馬叫驢走騾;不用想,這些牲畜的主人大概也都在歇晌打尖。
他點了點頭,說︰「那就歇一會。」說著伸手模了下肚子。他起得早,卯時吃的早飯,到現在已經有三四個時辰,兩碗稀粥幾塊干饃早就化了汗水,現在肚皮也是餓得咕咕叫。「順便吃點東西。」
段四笑道︰「好。我去找家干淨點的館子。」說著打馬先去了。
等商成他們慢悠悠地走近,段四已經找好了一家飯館,老板兼伙計隔著老遠就熱情地大聲招呼,惹得周圍幾家買賣都站出來瞧熱鬧。段四拽著商成的馬轡頭說︰「都看過,就這家有新鮮出鍋的醬牛肉。肉不錯,味也好,可惜就是沒酒。」
商成沒理會段四的話,自己跳下馬,抓了長衫掛肩上,拿衣角抹了把臉,邁開步就要進涼棚。
遠處停馬車那間茶水鋪的老板突然使勁一拍腿,指著商成大笑說道︰「哈呀老客!是你啊!邊說邊笑,一溜小跑就奔過來。
商成轉頭看過去,面相有點熟悉,稍一回憶就記起來了一一州城里大茶坊北譙居的伙計張小。他也笑起來,拱了下手說︰「真是巧了!張小哥,你怎在這里?」
張小兩步跑過來一把就攀住商成的胳膊,臉上幾乎笑得要綻出一朵花來︰「巧了巧了!今天早上我一出門就听見喜鵲叫,心頭還在嘀咕哪里有什麼喜事。想不到是說我會在這里巧遇了老客你!」他假裝沒看見飯館老板黑得鍋底樣的臉,拽著商成說道,「有一年沒見老客您了吧?這一向可好,生意興隆不?來來來,我那里去坐……」不由分說就擺了個請的姿勢,把商成朝自己的涼棚下引。
商成瞥了飯館老板一眼,抱歉地小聲說︰「小哥,我們這是預備打尖……」
張小渾不在意地一搖頭,說︰「哪里吃不是吃呢?」回過頭對飯館老板說,「汪家大哥,這幾位是我早年就結識的老客,他們在你飯館的吃喝花消,都算我頭上,回頭我補給您。」轉頭又對商成說,「走走走,我那里去坐。」又揚了聲氣叫道,「家里的,來貴客了!有什麼好茶好酒好飯食,只管上!」
段四和兩個護衛都仰了臉張著嘴直樂。商成笑道︰「小哥果然是個豪爽人!那,我們這頓晌午就打攪了?一一丑話說前頭,我們可是沒錢。」
張小把瘦得隔布也能看見肋骨條的胸脯一挺,很豪氣地說道︰「老客說的什麼話!這頓飯我請了,想吃什麼只管說!」
段四笑著啐他一口︰「你請我們?你就扯娘瘟的淡吧!」他從馬鞍韉邊的褡褳里掏了兩三串銅錢,丟給飯館老板。「上好的醬牛肉,先切十斤過來。錢你收著,不夠走的時候補你,多了就當是拴馬的樁子錢。」飯館老板這才轉怒為喜,忙不疊地去切熟牛肉。段四追上來,問張小說;「你那里有酒沒有?」
「有!」張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立刻打包票說道,「米酒麥酒果酒杏花露,老客你想喝什麼,我那里都有!屹縣霍家釀的白酒也有一一只是不多!」
段四咧嘴笑起來︰「有白酒更好!」又斜著眼楮瞅了張小一眼瘦不巴骨的干精模樣,問道,「有點本事,白酒也能弄到。哪里來的?怕不是從衛軍中偷出來的吧?」
張小馬上搖頭,說︰「那怎可能嘛,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軍營里鼓搗這事。不怕對老客你說,這酒是別人送我的,只有五斤,是用青花瓷壇子裝來的一一」他笑嘻嘻地溜了商成一眼,小聲說道,「就是價錢嘛……」
段四使勁攘他一把,把張小推了個趔趄,笑罵道︰「還怕我們短你的酒飯錢?」
張小揉著肩膀不說話。
段四又問︰「說說,這青花是從哪里來的?」就是商成也有點好奇。用青花瓷壇裝的都是霍家酒場出的上等好酒,因為還不太清楚這酒的由來和工藝,所以產量很少,霍倫除了用它送人之外,從來不朝市面上賣一一這張小怎麼拿得到這玩意?
「別人送的。」張小說,「我一個遠親和州城的霍家是親戚,酒是霍家人送她的。她前幾天到我這里小住,就把這酒送與了我。」又對商成說,「我這遠親,老客也是認識的……」
商成咧了咧嘴。張小的遠親就在涼棚下坐著哩。
這人他的確認識。不僅認識,前不久還見過面;不單見過面,據說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了。現在城里到處都在傳言說他和張小的遠親兩個人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在個小驛站私訂了終身;已經有不少人在找他討喜酒喝了……
他邁步進了涼棚,朝滿臉驚訝的桑秀點了個頭,笑著說︰「秀姑娘也在這里啊。」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