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前一天的朝議,是舊年的最後一次大朝。因為戶部每年都會在這一天的朝議正式公告當年的國庫收支狀況,因此就有人把這個朝議稱為「戶誦」。也因為總是有人選在這天的朝議公開挑剔戶部公告,所以也有人戲稱之為「戶訟」。
商成不用參加這種朝議。他是軍中將領,需要他列席的朝議寥寥無幾,除了很少一些牽扯到重大軍事問題的議案之外,他只需要參加象正旦的大朝、五月初一的朔日大朝和冬至大朝這樣的百官大朝。一年中的這三次大朝都選在重要的傳統節日里召開,百官聚議的主要目的就是朝賀天子,然後天子設宴與百官共同慶祝節日,表示與天下萬民共賀的意思。一年中也只有這三次朝議被稱為大朝會一一朝議和宴會的合稱。
這天,商成還是象平常一樣,卯時不到就起來了。這是在長期的生活中漸漸養成的習慣,只要一听見雞叫,睡得再沉也會醒;哪怕他眼下在京賦閑,根本沒有在燕山時的那麼多事務讓他來處理一一實際他每天從早到晚是一點屁事都沒有一一可是雞鳴起床的習慣卻總是改變不過來。起床以後,他一般都先在後院和幾個侍衛一起踢打一會拳腳,折騰出一身熱汗才算罷休,然後回屋收拾洗漱。早飯之後他一般都是在看,午時前後等太醫給他扎過針灸,再陪著兩位大夫吃罷晌午,睡個午覺,起來還是看。眼下兩個房里的幾個架子已經差不多塞滿了,有的是他從別處「借」來的,有的是他買的,還有的是別人送的。架什麼種類的都有,史經集雜記文輯包括唐人傳奇和本朝人編撰的野傳以及藝人的唱戲劇本子,在架都能找到。他看不大挑揀,抓著什麼就看什麼,就是史里的《貨殖志》和《天文志》之類雜卷他也能看得進去。有時候他也會捧著一卷反反復復地看,還會走來走去地思考。但他不象別的讀人那樣,總喜歡把讀的心得體會記錄下來。他只看不寫。有時候他也會寫幾筆字。但不管寫得好壞,最後都會扔火盆里燒掉。
但今天是王義成親的正日子,他要去王府祝賀。早在兩天前他就讓人把幾車禮物送了過去,今天過去主要就是觀禮;當然,晌午他還要坐席。所以吃過早飯之後,他只在房里坐了一會,等听見遠處鐘鼓樓敲過辰正時牌的響鐘,就帶著兩三侍衛出了門。
現在離成親的吉時還早,他也不著急,慢悠悠地騎著馬朝內城西南邊的毅國公府走。
才幾天沒有出門,這片市坊就陡然間換了個模樣。還有三天就是新年正旦,各條街衢都扎起了高高低低的牌樓,牌樓的飛檐挑著一串串的燈籠。由于大趙立國以火為德,尚赤紫,民間又多以白色為喪色,所以燈籠蒙的大都是緋色棗色的綢緞;也有暗黃或者淺綠。也有些人家的牌樓立得格外高大,十幾數十根漆的原木撐起二三重的甍脊,幾長溜紅燈籠接崖連根地鋪展下來,仿佛用赤綢給牌樓掐了紅邊,一望即知這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之家。牌樓還有字,「管國公府」、「武國侯府」、「許國子府」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字也有區別,有的氣勢軒昂,有的神態灑月兌,還有的就有點懼手縮足地不夠氣派。
走出兩個市坊,商成就咂了好幾回嘴。他不能不欽佩常秀。他一路過來,已經瞧見好幾家的牌坊都是常文實的胖字……
他皺著眉頭,望著路邊一塊結了冰的水塘問李奉︰「咱們家今年沒扎牌樓?」真是奇怪,最近幾天在自己眼前轉來轉去的,怎麼總是李奉?
「扎了!」李奉說,「就在崇一坊正街的北頭,第一座牌樓就是咱們的。」
商成點了點頭。隔了一會,又問︰「字號是請誰寫的?」
李奉有點詫異,順口說道︰「當然也是請工部侍郎常大人寫的。」停了停,他又說,「字號原本是杜管家在肆里請人寫的,段頭看過說不夠豪氣,就讓老杜去找人重新寫。再寫的拿回來段頭還是看不。後來老杜說,常大人在京城里是最善法的,要是能央求他寫字號準不錯。可就是每年央求常大人寫字的人太多,常大人公務又忙,所以難得有人能求到他的墨寶……」
商成還在琢磨道邊的池塘是怎麼回事。他記得幾天前與王義去吃飯時,這水塘邊還有人在砌牆,似乎是想把塘子圍起來,怎麼一轉眼連砌成的那半截牆都不見影子了?他在馬背回頭望了望。回頭幾步就是大理寺少卿彭渠的宅子,肯定是這里沒錯。他咧了咧嘴。這彭渠倒真是個有趣的人,三天砌牆兩天拆牆的,倒是不用擔心家里的人閑出毛病來了。就順著李奉的話隨口問道︰「那段四咋辦的?」
「段頭說他認識常大人,叫人拉了兩車東西過去,回來時就帶了常大人的字。」
「兩車東西就換回一個字號?一一常文實替咱們寫了幾個字?」
「‘商應伯府’一一四個字!」
商成沉默了一刻,才酸溜溜地說︰「常文實有本事,兩個字就能換一車的東西……」
當他趕到毅國公府時,整條街早都被前來賀喜的客人乘坐的馬車擠滿了。王家在京城里不算大族,但歷代的毅國公都在軍中擔任要職,幾乎參加了大趙的每一場大規模戰爭,因此在軍旅中影響很深,受過王家恩惠的人也多。听說王義要結親續弦,不管有沒有接到請柬,能趕來的是都趕來了,趕不來的也通知了家人或者親戚子弟跑一趟代為賀喜。
離著毅國公府所在的大街還有兩箭地,馬匹就邁不開腿了。能容兩輛大馬車並行的街面,趕禮的馬車一輛接一輛;街兩邊全是人,賀喜的貴客送禮的僕從還有瞧熱鬧的人,擁擠得水泄不通,簡直比才商成走過的內城東市還要喧囂熱鬧。嗚嗚嗡嗡的議論贊嘆聲早就壓過了篳篥吹出的歡快樂曲,只有人聲稍有回落時,才能教人略略地听得分明。偶然也有一陣急一陣緩的蠻鼓聲,空空長響 碎擊,似是提醒新人不可耽誤吉時,又似催促客人趕緊為新人送祝福。叮叮咚咚的箜篌流音在人聲器樂里忽隱忽現,便如高山長澗中潺潺淌過的溪水一般教人琢磨不定又心向往之……
商成跳下馬,把韁繩鞭子都交給李奉,說︰「這路騎著馬是走不成了。你和他們先回去。晌午等我喝完喜酒就自己回去。」
侍衛們很為難。李奉說︰「您……我們要是不跟著,回頭段頭又得罰我們。」
「段四自己就成天不見個人影,他憑什麼罰你們?」商成不理苦著臉的李奉,說,「要是他敢和你們找岔,你就來和我說,我去收拾他。」他撥開看熱鬧的人群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又倒轉回來。「差點又忘了!你們誰帶著錢了?」
李奉現在差不多就是他的貼身侍衛,身隨時都揣著金銀稞子,哭喪著臉遞了個鼓鼓囊囊的玄色小布袋給他。商成把布袋朝懷里一揣,撥拉開人群就去了……
他原本盤算得挺好。他是王義的好朋,肯定能正堂觀禮,坐席時不在主桌也能坐次席,然後找機會揪著王義一頓胡灌,讓這家伙洞房花燭夜里躺在被臥里把鼻鼾扯到天亮。可人算不如天算,人家京城高門大戶里結親自有別一套的風俗。他的身份太高,現在的王家就沒一個能出面接待他,只好由王義的那位長輩叔父代為出面。這位叔父本身也是客人,又只是個封著開國侯的柱國,雖然是代主家出面,畢竟不是真正的主人,所以把商成迎進內堂時,兩個人為誰坐首就來回謙讓了半天。結果商成堅持坐在賓客的位置,王義的叔父又不敢托大坐他的首主座,也坐了客座。兩個人坐下來就發覺不對,偌大一間堂房只有兩個客人,主家一個也看不見,不知道的肯定會以為王家在怠慢客人。可坐也坐了,再想換座位只能更教人尷尬,所以商成三言兩語說完客套話,馬就說在兵部還有件重要事情沒辦完,要趕緊過去。
王義的叔父當然知道他是在瞎編理由,也不攔,馬就站起來代主家答謝,拱手說︰「公務要緊,不敢耽擱應伯。我這里先代顯德謝過應伯;改天顯德定然親自登門再謝。」說完把胳膊一伸,擺出個送客的姿勢。
出門的時候,商成有點好奇地問道︰「要是別家來的客人,我是說比如象鄱陽侯或者老烈火,他們也來賀喜的話,你們怎麼辦?」總不成他們來了也是這樣?他可是送了兩三車的禮物,結果連茶湯都沒喝幾口。
王義的叔父笑著說︰「他們都知道王家眼下的情形,只派了親近的子佷來賀喜。鄱陽侯的長子和楊國公的長子,眼下都在前廳里。」除了你,別人誰不知道知道王家眼下有點落魄?整個毅國公府,除了王義之外,連個得了場面的人都沒有,所以大家都只派子佷過來,既不張揚也不疏遠;哪象你商燕山這般沒眼色。
商成咕噥了一句,就不再吭聲了。早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他就打發段四過來了。王義這家伙也不地道。他肯定早就知道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卻偏偏不提醒自己一句,害自己白白高興一場……
他擠出大街,站在街角望著烏壓壓一片湊熱鬧的人群有點發呆。瞧瞧天色,也就是午時前後,早不早晚不晚的……干脆,先去東市找家飯館解決晌午,罷了再尋間車馬店賃匹馬,慢慢地逛回去也不遲。記得來的時候就在東市的街口看見一間大飯館,就是那里了!
他略略辨人了一下方向,便甩開長腿直朝東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