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進入杜隆鎮時,一行人選擇堂堂正正走進去的方式。
只有兩個很年輕的士兵守著大門,其他的大概都被調去理事處調查金庫被盜案了。進鎮的人主動交上稅費,那兩個孩子看都不看便放人通行。
「真邪門了。」從守城兵身邊經過,伊歐文隱約听到他們在小聲嘀咕,「說是夜女神降臨,可是我們又沒見過。一定是那幫大老爺把錢拿走,把責任怪給夜女神。」
「別這麼說蠢蛋,昨晚我媽媽也看到了,有很大的東西從天上飛過。」另一名士兵做出威嚴的模樣,「一定是女神大人看不慣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稅錢,懲罰那些大老爺。」他說,「只希望大老爺們發發善心,別讓我們補這些錢,我家從去年到現在已經把一大半收入都交上去了。」他真的很年輕,瘦高的身材,臉龐卻沒有成年人的硬朗輪廓,面黃肌瘦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營養不良。「老爹還想我晚上拿錢回去買米和面,今年的米好貴啊……」他搓著手說。
議論聲很快消失在身後,伊歐文無意間回頭,看到艾維斯一臉震驚。
「阿爾?」
「被騙了。」艾維斯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調說,「真龍大人被騙了。」
白天進入杜隆鎮才發現這個邊緣小鎮還是挺繁華,雖然昨晚鬧了那麼大動靜,但商店都沒有關門。也可能是因為不時有士兵挨家挨戶問話,一遍又一遍,迫于無奈居民們才索性打開房門接受任何檢查。那些士兵粗魯地闖進商店和住房,大肆破壞之後揚長而去,一點兒都不理會被搜查的對象有多無奈。
遠遠看到一列士兵魯莽沖入一間裁縫鋪,艾維斯忽然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黑袍女子很久,眼光一亮︰「買衣服去。」說完,拉著伊歐文快步走進了裁縫鋪。
明明之前還在因為被欺騙黯然傷神,這又是想到什麼了?
盡管疑問,其他三人還是搖搖頭跟了上去。
「領主府處理公務,無關人等禁入。」
艾維斯沒有理會趾高氣揚的士兵,她直勾勾地望著房間中央被衣架撐起的斗篷。伊歐文隨她的視線望過去,毫無疑問這件斗篷采用了最珍貴的黑狐皮,光是看著就覺得它很柔軟,雖然很厚實。它的式樣很別致,系扣的地方不在鎖骨而在肩部。深藍寶石扣子也契合整件斗篷的價值,要知道深色的寶石通常可遇不可求。整體而言,這是一件昂貴但絕對物有所值的衣物。
艾維斯的目光里充滿渴求。
她要這個干嗎?
紅發女子毅然決然地揮手推開了阻攔她的衛兵,「我要那件!」她將一把金幣丟在櫃台上,高調喊道。全然不顧另幾名衛兵離開正在翻看的貨櫃,疑惑地圍了過來。
櫃台後的老板哆哆嗦嗦地把金幣掃進抽屜,數都沒數,緊接著就跑去為這位不怕死的客人取下貨物塞給她,小聲道︰「你快走吧。」
伊歐文這才發現即使處于那幫高大衛兵的包圍圈中,艾維斯也顯得十分出眾,頗有些鶴立雞群的感覺。事實上她還是被衛兵們擋得嚴嚴實實。
「伊爾,過來。」艾維斯向她招手,熟悉的稱呼讓伊歐文愣了一下,險些以為她恢復記憶了。
有名衛兵去櫃台查看老板剛收下的金幣,圈子的缺口容黑袍女子堪堪通過。艾維斯迫不及待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在周圍數名士兵的圍觀下,將剛買下的斗篷披在伊歐文身上。系好深藍寶石扣子和腰帶,它看起來和雙黑女子十分相襯,令伊歐文咋舌的是它的輕若無物,還有那光滑的質感,華麗得可做長袍的斗篷斜籠全身,將她的空蕩蕩的左衣袖很好地掩藏起來。而令艾維斯更加滿意的不是它的外觀,是對面女子漸漸紅潤起來的臉色。
這種異常的關護是伊歐文所熟知的,來自于她的契約者,但絕非眼前這名人型古龍。
艾莉……伊歐文差一點就把心里的呼喚月兌口而出,然而櫃台邊傳來的怒喝讓她的理智驟然回歸。
「這是失竊的金幣,抓住她們!」
伊歐文頓時變得很失落,這股失落讓她忽略了微妙的認同感。
艾維斯是故意借買東西的契機讓那些衛兵發現他們手里有失竊的金幣,因為她身上裝的是精挑細選的一些有特殊圖案的錢幣。為了安撫艾維斯解開庫拉的禁制,伊歐文仁慈地留下了一些給她。
沒等衛兵們拔出武器,艾維斯抱著伊歐文騰空躍起,落地時已在裁縫鋪外的街道上。安迪和哈伯以及梅森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因為這時的艾維斯月兌離了法師的變形術,燦若火焰的紅發無風飄揚,仿佛一道道火舌伺機竄動。最令人驚異的是那雙紅眸,熾如艷陽。這絕不是尋常人類會有的外貌特征,如果在齊魯維亞,稍有見識的人立刻就會將此特征與古龍聯系起來。但這是在度溫,衛兵們呆滯了一下,很快個個勃然大怒地沖出裁縫鋪。
「無恥的竊賊!」衛兵們用最惡毒的語句罵道,口舌上逞威風沒能掩蓋他們行動上的怯懦。就連他們的謾罵也在那雙詭異的紅眸中逐漸變成不成句的單詞,最後,靜默悄悄蔓延。
伊歐文從艾維斯的懷里掙月兌出來,她不知道艾維斯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但那一刻,難以言明的溫暖呵護著她的心靈。伊歐文呼出一口熱氣,連日奔波的疲倦一剎那消失無蹤。她恍惚從此刻的艾維斯身上找到了支撐點。她仰視著突然大發龍威的艾維斯,等待她的回擊。龍族的驕傲讓他們不滿任何謾罵和侮辱。
「你說的是這些嗎?」艾維斯模了一枚金幣出來,金屬錢幣將日光等量級反射在對面那些衛兵的眼中。「問問你們的大人,被拿走的是這些他們數年來搜刮的民脂民膏嗎?」
衛兵面面相覷,似乎不太理解這句話。
「這本是借真龍名義收取的錢,既未交到真龍手里又沒有為人民帶來切實利益,那它有什麼理由深埋地底?」
有個衛兵小聲地跟旁邊呆掉的同伴說道︰「我們應該抓住她去找領主大人領賞不是麼?」然而那雙紅眸掃了他一眼,他立刻覺得喉嚨被烈焰灼傷了似的,痛的說不出話來。
「阿爾,你跟他們說這些沒有用的。」伊歐文說,她朝裁縫鋪老板招手道,「去通知杜隆的所有居民,讓他們到中心廣場集合。」
膽小的老板本能地想逃開,但他的雙腿卻不由自主地奔出店鋪,奔走于杜隆的大街小巷。
這年之後,度溫的許多史書上都原封不動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漫長的冬季,你們是否無時無刻不在祈求造物主的恩賜?祈求足夠的衣食,祈求孩子能健康成長,祈求雙親在冬季到來時有御寒祛痛的衣物、藥物來避免風濕和老年病的折磨?你們將希望完全寄托給真龍,可曾想過真龍能否听到你們的回應?你們將收入分成三份,一份維持生計,一份上繳稅租,而最大的那份,卻用來購買龍殿號簽。可曾想過,這些錢全埋在地底供那些花言巧語令你們甘心拿出多年積蓄購買一只根本沒有任何擔保的號簽的國王、爵士甚至你們的領主吃喝玩樂。醒醒吧。造物主真神早已給予你們足夠的衣食,可如果你們自己都不珍惜,被別人奪走也無可厚非。但你們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那些披著公僕外衣的強盜們把你們的財產全部奪走嗎?在祖先開墾的土地上辛苦耕種一年收獲的糧食,在曾祖父留下來的店鋪用你父親交給你的手藝賺來的錢,在冬季冒著凍掉耳朵的寒冷低溫為那些烤著火爐穿著厚厚貂皮的官僚們守門掙來的那一點點可憐的薪水,想一想,你們真的願意生活在官僚們精心編制的謊言中,甘心把生存必需的財物拱手相讓嗎?」
在片刻的死寂過後,杜隆中心廣場響起震耳欲聾的吶喊。
「不,我們不要!」
混沌的大腦在听到守城兵聊天內容時突然像被灌進還未解凍的河水,那一刻,艾維斯感覺神智從未如此清醒。
自從降臨龍殿,她被灌輸了太多歌舞升平的理念,然而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她對此深表懷疑。她看到太多官僚的走狗作威作福的場面,也看夠了「豪門狗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悲劇。龍神交給她的任務不是讓她習慣這些,是讓她改變。當太多人沉浸于真龍改變命運的甜美謊言時,度溫這個世界的平衡已然被打破。至少她是這麼覺得。
烈日城焦躁等待著號簽宣布的人類都有一張悲切的面容,艾維斯以為自己不會憐憫。當她打算改變現狀的時候,她推翻了自己的論斷。可悲而又可憐的人,縱然甘願受騙十分可惡,但她有義務改變這些。那種悲憫的天性好像印刻在她的靈魂里,讓她無法對這一切熟視無睹。事實上,看得越多她越痛苦。
這不該是龍族擁有的慈悲和憐憫。艾維斯心想,可看到身畔女子毫無掩飾的嘉許目光,她受到最大鼓勵。她有義務改變那些可憐人的現狀——那些生活在最低層連生計都無法保障的大多數人。
當艾維斯說出那一段未曾打過草稿的演講時,伊歐文忽然斷定這就是她的契約者。
王者,不會只有果決和勇武,真正讓王座更加穩固的是仁慈和憐憫。
最重要的是天生的煽動力,伊歐文抿嘴微笑,繼續傾听艾維斯不打草稿卻流暢無比的演講。
群情激涌,伊歐文仰望天際,似乎看到了在不遠的未來齊魯維亞將掀起的熱烈狂潮。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這章的節奏是不是太快。
但真的迫不及待看到艾莉的成長。作者覺得有時候某些人的成長只在一瞬間,因為一句話,因為旁人不經意的一個眼神,突然就會明白很多。
作者的設定里,艾莉就是屬于這個類型的。
慣例求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