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恍若仙境的世外桃源,滿目的繁花深林與溪澗流水,居然同時存有著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花草樹木。花香滿園,蝶舞翩飛。微風清沁,木林蒼蒼。然而如此宜人之地,位于中央的那座黑色宮殿卻是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無時無刻不散發著詭譎的氣息。
一襲素衣纏身的青年男子長身立于殿外,只是單看跟前這一座華美宮殿的外觀,便也止不住的驚嘆。
「明莊主,請。」黑衫蒙面侍女躬身對他行了一禮,冰冷而低沉的聲音毫無任何起伏。
明峙淵這方回過神來,對她微微一頷首,而後便舉步欲往殿中走去。
「莊主,請讓老夫隨行。」一位年過半百的男子快步上前拉住了他,身上所散發的英氣令人心生敬畏。
「不必了,燕伯伯。」明峙淵對他笑道,「我不在的這幾日,莊中還需有人掌事,您先回去罷!」
燕穹是明顥山莊的「三傲」之一,曾與明老莊主共同縱橫于江湖。雖已年邁,但卻寶刀未老,一手「傲霜飛劍」依然如昔日那般凌厲,深得武林中人的敬佩。也正是因為有他們「三傲」的扶持,明峙淵才能如此迅速地便在江湖中鼎足,接承明顥山莊之位。
「可是,只有莊主一人……」
「燕伯伯不會如此小看我吧!」素衣男子笑了笑,「佷兒再怎麼說也是威震江湖的明顥山莊莊主,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您就不用擔心啦!」
燕穹略帶無奈地看著眼前男子的戲謔笑容,都已是堂堂一莊之主了,卻還是如從前的那般毫不沉穩。
但他也不勉強,垂眸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莊主便安心在此辦事,老夫就先回了。」旋即他轉過身正對著宮殿,似是有意地大聲開口,「倘若我家莊主有何閃失,老夫就算是拼了這條命,也定不會饒了此處的任何人!」語畢,他霍地抬手向著旁邊一掌劈去,但見一顆及腰粗壯的蔥茂大樹就這樣被攔腰劈斷,「轟」的一聲直直倒了下去,驚飛了此間的一群鳥兒。
黑衣侍婢只是靜默地站于旁側,並無任何懼色。
「莊主保重,老夫告辭!」燕穹微微揖了一禮,之後便駕馬馳騁離去。
明峙淵看著遠處那漸沒的背影,唇畔彎起了一抹淺淺的弧度。然而就在他轉過身去的那一瞬間,面上便被突然而至的陰霾所淹沒。
——我倒是要看看,這個縱橫西域的幻溟宮主究竟是個怎樣的貨色!!
「吱嘎——」,黑色琉璃殿門由內向外緩緩敞開,明峙淵只覺眼前一亮,身旁兩側的琉璃壁燈一盞一盞地接連燃起,將暗色的殿堂瞬時間照得通明一片。
「歡迎貴客。」一個聲音幽幽從前方傳來,明峙淵抬眼望去,見到一身華麗黑裝的男子正襟危坐于中位,單手支顎,長順的黑發如瀑布般傾瀉于雙肩,一對幽邃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這就是魑炎,小菡的丈夫麼?
明峙淵略帶敵意地看著他,眼眸微眯,右手不自覺地輕輕按上了腰間的銀灰色佩劍。
龍舌,在方才看到此人的一瞬間發出了一聲低鳴——這個男人,絕非善類。
待明峙淵在賓位上就座後,魑炎淡淡地問道︰「不知就幻溟宮與貴莊盟好一事,明莊主意下如何?」
明峙淵也淡然一笑,道︰「久聞幻溟宮馳騁于西域,勢力非凡,我明顥山莊能與宮主結盟,自然是幸事……」話語在這時驀然停頓而下,明峙淵的眼神一滯,目光牢牢地鎖住了殿中的某處角隅。
「呵,是麼。」黑衣男子仿佛並未注意到他的異樣神態,唇邊勾起了一抹笑,卻是隱含著幾分譏誚與輕蔑。他執起了一旁桌上的酒杯,飲了一口淡淡道,「既然莊主不遠萬里親臨來至西域,便在宮中小憩幾日如何?」
「嗯,那就打擾了……」明峙淵無心地回答道,然而這視線卻久久停留于那個地方,心下百轉。
——方才的那個身影,是小菡吧……
邵菡卿一路小跑著回到了浮蓮水榭,入屋後便煩亂地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
明峙淵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里?本來她方才是想去找魑炎詢問一些事情,卻在路經正殿時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嚇得她連忙退了回來。而他也似乎也是發現自己了吧……
自少時開始,她便已然察覺到男孩對她的異常寵愛與順從,她知道明峙淵喜歡她,可她一直以來都將他當作是自己的哥哥,因為她的這顆心早在少時便已交給了那位夢中的白衣公子。而如今的她也成為了別人的妻子,不可能再如從前那般和他親密無間了。所以,為了不再節外生枝,她唯有盡量避免與他會面。
「小姐……小姐?」侍女這時突然從屋外走了進來,略帶驚喜地說道,「明莊主來了!」
邵菡卿頓了頓,繼而回首對她告道︰「听著小顏,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出去,膳食的話你送進來就行。若是魑炎問你就說我病了,明白了麼?」
最後一句話她自認為有些多余,因為他的現任夫君基本上就不太理會她,根本就沒必要擔心他會關心自己。
「啊,為什麼?」小顏不明所以地蹙眉看著她,一臉的茫然,「小姐不是自小便與明莊主關系很要好麼?他來了應該高興才對呀!」
「我……不想再見他了……」邵菡卿略帶失落地垂下了眉眼,低聲對她再次叮囑道,「總之你一定要記住我說的話。」語畢,她兀自上了玉榻側身躺下,不再言語。
此時的空氣有些微涼,女子將她嬌小的身子全部縮進了羅衾之中,閉上了眼楮。
入夜,渺無人煙的幻溟宮更是顯得幽深而空寂。一個暗影在宮苑殿室中穿梭著,避開了眾多黑衣侍者的眼線,朝著那個方位逐漸逼近,不出片刻便已來到了浮蓮水榭境內。
此時的明峙淵迷惑而又驚異,他一直都是憑著自己的感覺而移動著身形,心底仿佛有一股無形的牽引在引導著他前進,所以他才能如此輕易地便找到了這里。
就在傍晚時候,他巧妙地從一個侍婢的口中套出了邵菡卿的下落。原來她在嫁進宮後便一直是住在此處,並未與幻溟宮主共居。當時的他听到這個消息後莫名地松了一口氣,隨即便決定當夜去尋她。
素衣男子悄聲進入了浮蓮水榭之內,紫色的琉璃水晶和著淡淡發紅的酒液,搖曳的光影投映在了他的臉上和身上,他一抬眼,立即就被眼前流光溢彩的華美裝設給驚艷到了——滿目的琉璃水晶漫入眼底,幻彩照人,不必掌燈便可以看清楚周圍的一切布局,如此華美而又夢幻,好似身處閬苑仙境之中。然而此時並不是欣賞和驚嘆的時候,他定了定神,凝眉向前探去,但見水榭中央有一座精致華美的小閣樓。明峙淵暗暗揣測,那里應該就是小菡的寢殿了。
他縱身一躍到了那座水晶小閣前,打量了一番確定四周無人,便伸出手要去推門,然而就在手指剛踫到門壁的那一瞬間便如針扎般地彈開了去,指尖有微微的刺痛感。
「呵,結界麼?」明峙淵冷嗤了一聲,旋即向後退了三步,抽出腰間的龍舌寶劍,將內力凝聚于刃上,手起刀落向著門上一刀斬去。
「 」的一聲低響,仿佛有無形的牆壁被砍裂。當他再次伸手去觸模之時便已無任何阻隔,他嘴角微揚,稍一用力便攬開了房門。
室內很黑,但憑借著晶壁上的光耀,還是能夠依稀辨得清眼前所見到的。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水晶和琉璃精制而成,其中之華艷,絕非言語能夠敘說得愜當。明峙淵屏息潛入了閣中之後,便向里間探去。
一個精致如玉琢般的可人兒正熟睡于玉榻上,安謐的環境之下甚至還能听到她均勻細微的呼吸聲。幽藍的光影映照在女子微紅的臉頰上,令她散發出了幾分夢幻的美艷。
明峙淵心下一動,走過去憑坐在了榻沿,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少女絕美的臉龐。
從女子離開的那時候起,他便一直都有在想念著她。
「唔嗯……」仿佛察覺到了臉上的酥癢之感,邵菡卿迷迷糊糊地咕噥了一句,緩緩睜開了雙眼。
「……峙淵哥哥?!」看到了榻前的那張面孔,邵菡卿倏地一頭驚坐了起來,瞪大了雙眼,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怎麼,我來找你,你不開心麼?」明峙淵溫柔地看著她,輕聲開口。
「可、可這里是幻溟宮啊!」邵菡卿有些緊張地攢著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略帶驚慌地道,「你快回去吧,若是被他發現的話就糟了……」
「小菡,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如果只是因為自由的話,那我同樣也能給你!」明峙淵望著她,忿忿地道,「你我早便已指月復為婚,如若不是我們的爹後來反悔……唉!」他心下一時憤慨,舉拳重重地捶打在了旁側的水晶桌上,瞬時間桌面上便橫裂了一條細縫。
女子有些哀傷地看著他,欲言又止︰「峙淵哥哥,其實我一直……」
「小菡,你真的幸福麼?」明峙淵截斷了她的話,認真開口,「你以為你爹是真的為你好才會讓你嫁到西域的麼?你在這里,還不是每天都被禁于此地,不過是換了一個環境,這與你在韶湖香居時的日子有何差別?」
邵菡卿怔怔地听著眼前男子的這番話,默默不語,眼眸逐漸轉為了黯淡。
不可否認,明峙淵說的確是如此。
原本以為,自己只要出了邵府那個牢籠之後,便可以無拘無束的生活;以為就只有父親會把她給幽囚起來,不理不睬;以為哪怕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愛的男子,但只要能獲得自由便是好的。
然而,終究是她太天真了。
她絲毫沒有想到,自己來了西域之後的待遇竟會是如此淒涼。不僅日日夜夜都要守在這空曠陰冷的幻溟宮中不得外出,她的這個夫君還對她不聞不問。比起從前在韶湖香居,這里除了小顏之外更加沒有其他人能與自己說話。
「小菡,跟我走吧……」明峙淵向她伸出了手,柔聲低語,「我帶你離開這里,從此以後我們會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邵菡卿只是靜靜地凝望著男子真摯的眼神,內心幾乎是快被他給打動了。然而半晌過後,她終是低低地吐了一口氣,「峙淵哥哥,你走吧……我是不會跟你離開的……至少現在不會……」
邵菡卿自是難以忍受這種折磨,但是在她還沒有弄清楚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從何而來,在她還沒有得知為什麼魑炎要娶她之前,她是絕不會就此輕易離開的。她始終都有一個感覺,魑炎必定是知道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情,所以她一定要弄清楚了才可罷休,為什麼她的命運會是這個樣子?
「小菡……」明峙淵有些訝然地注視著跟前女子的眼眸,那不同于以往的深邃與成熟,讓他覺得既陌生又遙遠。他扣住了邵菡卿的雙肩,不解地問道,「你究竟是怎麼了?是不是魑炎在你身上下了什麼咒?」
邵菡卿有些悲涼地看著跟前迷惘和焦慮的少年,扯了扯唇角。明峙淵雖然是她的青梅竹馬,從小與她一同長大,卻是從不曾真正了解過她。而她一直以來便早已習慣了戴著多種不同的面具生活,到了後面連她也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我。這種多重的人格有時候也會令她恐懼,也難怪明峙淵會一時間無法接受。
「我……」邵菡卿剛剛開口,便見眼前有一襲紫光閃過,被扣住的雙肩驀然一松,一個黑影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明莊主果然好身手。」突然闖入的玄衣男子幽幽地開口。
「彼此彼此。」明峙淵甩了甩佩劍,目光冰冷地看著他。
邵菡卿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魑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眼波流轉間睨到了牆隅處有一排細長的尖針,正微微泛著紫色的光芒。
邵菡卿心下一驚,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明峙淵,「你沒事吧峙淵哥哥?」
听到意中人的關問,素衫男子粲然一笑,「放心吧小菡,你峙淵哥哥可是很強的,怎麼會有事呢!」
邵菡卿舒了一口氣,隨即扭頭望向了身前的人,試圖解釋道︰「這個人,他是我的結拜兄長……」
「你想怎麼死?」魑炎沒有理會少女,而是對執劍少年淡淡開口。
「哦?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明峙淵也斂下容顏看著他,微微抬起了劍,蓄勢待發。
「等一下!」原本坐在榻上的女子終于忍不住跳下床,張開了雙臂擋在他們二人之間。此時的她只著了一身淡粉色的中衣,正正面對著她的夫君,「放他走。」
玄衣男子依舊陰沉著臉,語氣冰冷,「閃開。」
「放他走!」邵菡卿略略激動提高了音量,語氣卻是有些顫抖。她見識過魑炎的身手,那不是一般人可以修成達到的。她知道,若是他們真打起來的話,明峙淵絕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小菡,你不要阻擋我們,我倒是想見識見識,這個幻溟宮主究竟有何能耐!」明峙淵說著便持劍走了過來。
「夠了,明峙淵!」女子突然間回過頭去沉聲對他吼道,「想想你的明顥山莊,難道你想你們明家的基業與聲望就此毀于一旦嗎?」
邵菡卿是個聰穎的女子,她當然知道明峙淵這次不遠萬里來到西域,並不只是為了想要見她那麼簡單。明顥山莊才新任莊主,為了奠定與拓展自身的勢力,他們當然是要選擇與現今風靡于整個江湖的幻溟宮結成盟友。
果然,一言及到家族,明莊主便猶豫了。他斂下了步伐與攻勢,可那雙眸子卻依舊片刻不離地看著眼前面色肅靜的女子,神情復雜。
他總是這樣,一到緊要關頭便無法立即做出抉擇。就像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倘若選擇了小菡,那麼他明家在江湖上的聲價便會趨降,甚至還會引發中原同西域的不和,到時候他有何顏面對得起死去的父親和諸多江湖俊杰?但若是他就此離去,眼前這個如玉人一般從小被他珍視的女子便會被他人所奪,那麼他的感情歸屬又將落往何方?
一邊是家族的利益,一邊是自己的幸福。他究竟該如何選擇?
邵菡卿深知明峙淵的秉性,所以並沒有出聲擾亂他的思緒,只是靜靜等待著他的答復。而那名玄衣男子此刻也是出奇地沉默不動。
躊躇了半晌,明峙淵終于開口了。眉宇間那苦澀的陰霾一閃而過,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對著眼前的夫妻二人緩緩開口,嗓音低沉︰「明某深夜誤闖夫人香居,實屬意外,還請宮主莫要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