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四之力挽狂瀾 第六章 夜訪江督(下)

作者 ︰ 澹寧居士

張繼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了,中堂大人您和李鴻章大人不同,他親信眾多,遍布淮軍各營,像劉銘傳大人、吳長慶大人、丁汝昌大人、葉志超大人和沈葆楨大人等。aoshuoyd/.co文字而您奉行‘君子不黨’的聖人之訓,湘軍的將領雖然都是您提拔的,也都听命于您,心月復卻很少。為了讓湘軍不受制于朝廷,我有兩條建議。」

曾國藩道︰「請講」。

張繼點點頭,說道︰「中堂大人,就像您說的,朝廷為了制約您,也為了更有效地掌控湘軍,一定會把您原來培養起來的湘軍將領調走、提拔一部分,再派遣一部分新的將領來接管軍權,這些新來的將領名為‘到您麾下效力’,實則是對您的牽制。而朝野各派力量呢,也會借機推自己的人出來爭奪這些位子。這一波人事調整結束之後,您的心月復在湘軍將領中佔的比例會大大下降,而新來的那些將領又難免對您陽奉陰違,您對湘軍的控制力也自然就大大不如從前了。因此,湘軍原來的那種決策體制和指揮體系也就必然不再適用了。您必須采取新的決策體制和指揮體系。古往今來那些成功的帝王都是善于駕馭臣子的,他們駕馭臣子的手段就是利用臣子之間的斗爭。說白了,就是既引導臣子去彼此斗爭,以分而治之,又把這斗爭控制在一定程度,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所以,我的第一條建議就是在湘軍實行將領聯席會議制度。具體說來,湘軍的人事任命、作戰休整、糧餉征收等都由將領聯席會議投票決定,票數多的方案就是最終方案。您、您的主要幕僚、各營參將以上將領都有參加聯席會議的資格,各有一票的投票權。如果遇到幾種方案票數相同的情況,你還可以再投一票來做最終決定。由于人事調整之後的湘軍中各個派系的人都有,遇事意見很難統一,而您的心月復肯定同意您提出的方案。所以,即便各種方案勢均力敵,最終決策實際上仍由您來做。這樣,湘軍的大權實際時仍然控制在您手中,而且朝野也沒有再攻擊您擁兵自重的口實了,相反,各個派系還都得爭相拉攏您,倚重您。中堂大人,湘軍現在受制于朝廷有道義方面的原因,有人事方面的原因,但最關鍵的其實還是糧餉方面的原因。湘軍的糧餉完全仰賴朝廷的撥付。朝廷撥付給湘軍一年之糧,湘軍就可自立一年;朝廷撥付給湘軍一月之糧,湘軍就可自立一月;若是朝廷只撥付給湘軍一日之糧,那湘軍別說是作戰,就是自保也是不可能的了。朝廷如果意識到這一點,很可能會縮短給湘軍糧餉撥付的周期,听起來好像是糧餉總量撥付得多了。實際上,是摧毀了湘軍自力、自主的基礎。因此,我的第二條建議是糧餉獨立。具體說來,您可以上書朝廷,表示現在戰事稍平,而湘軍所需糧餉數量過大,成為國家的負擔,請求朝廷撥給湘軍一些無主荒地供屯田用,滿足糧食的需求。此外,還請朝廷特許湘軍開些作坊、做些生意,滿足衣物、兵器和餉銀的需求。最後,您還可以向各地的富戶財主收一些‘助剿’糧餉。這樣一來,湘軍就可以實現糧餉獨立了。您的位置也就更加鞏固了」。

這一席話說得張繼口干舌燥,而思考出這些謀略並成功組織成這番話用以說服曾國藩更使他這三天來絞盡腦汁。因此,等到說完,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濕重衣,竟是累得虛月兌了。

曾國藩沉思良久,緩緩道︰「松濤,昔日有諸葛亮的隆中對,才有了劉備的三分天下有其一。今日有了你的戒得對,才有了我的再世為人啊。如果有什麼能為你做的,請你直言,我定當竭盡全力。」

張繼大笑道︰「中堂大人,您未免太小瞧張某了。不是張某夸口,如果張某是了求取功名利祿,憑這一身本事,找一位烜赫一時的朝廷大員去做核心幕僚,想來不是難事。又何必舍易求難,找到正在險境中的您呢?中堂大人,張某找您,是因為知道您是國家的柱石,黎民的希望,也是因為知道您寬容開明,能夠接受不同意見。張某找您,絕非為了功名利祿,只為輔佐您成為一代名臣,為國家、為天下黎民百姓切切實實做些事情。」

曾國藩突然站起來,走到張繼面前,向張繼拜了下去︰「松濤,你如此雅量高致,當真是曾某俗氣了,請受曾某一拜。如蒙不棄,請你從今日起做我的貼身幕僚,輔佐我為國家、為天下黎民百姓切切實實做些事情。」

張繼急忙上前幾步扶起曾國藩道︰「中堂大人,您萬不可行此大禮。我來見您之前,就已經打定注意了,只要您能采納我的建議,我就跟著您鞍前馬後,執鞭墜鐙。不瞞您說,這十年來,我為大清起草了一份詳細的發展規劃。現在,朝野上下只有您有眼光、有魄力、有膽識、有能力去實施它。我敢擔保,這份發展規劃只要實施得當,十年之內,我大清將一雪道光二十二年敗于英夷、割地賠款之恥,重現漢唐氣象,再度稱雄于世界。」

曾國藩說道︰「松濤,你有如此青雲之志,又有月復中十萬雄兵,定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請你把這份發展規劃大略給我講講,我們一同參詳。時機一成熟,我就上書朝廷。」

張繼心中激動萬分,掰著指頭說道︰「我起草這份規劃緣起于道光二十二年我大清敗于英夷之事。華夏敗于蠻夷,此實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特別是後來割地賠款,更是舉國皆驚,如喪考妣。我煌煌天朝何至于慘敗于一地不過千里,民不過百萬的蕞爾小國?確實是發人深省。林則徐大人在廣州持‘禁煙’期間就組織人力把海外諸國分析我大清的文章翻譯成了《華事夷言》,供各級官吏作為參考。此外,為了解海外諸國的歷史、地理、政治、經濟和軍事情況,林則徐大人還組織人力編譯了《四洲志》、《國際法》等書籍。林則徐大人的好友魏源先生又將《四洲志》改寫為了《海國圖志》,此書流傳到了日本和南洋諸國,我曾經讀到過,真的是博大精深。魏先生在書中提出了兩個觀點,一個是‘變古愈盡,便民愈甚’,一個叫做‘師夷長技以制夷’。魏先生考察西洋諸國歷史、地理、政治、經濟和軍事情況之後指出,我大清在道光二十二年慘敗的原因根本上不在于我軍戰術的失誤,而在于我軍火器不足、裝備落後,我國實業不振,制度有弊。魏先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提出我國要推行‘新政’,要擇英吉利國之善者而從之。中堂大人,我游學英吉利國十年,可以說,對其國其民是了如指掌。英軍能戰勝我軍絕非偶然,英吉利國制度完備、實業發達、國力雄厚、軍備先進,反觀我大清,自高宗皇帝晚年倦政以來,國勢日衰、民生日困,百弊叢生。出現這一變化的原因並不在人君賢與不賢,人臣能與不能,而在于觀念、制度有問題。」

張繼說完這句話,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邊的曾國藩,他知道自己這番話對于從小接受儒家傳統教育,成年後又成為一代理學大師的曾國藩不啻于一顆重磅炸彈。

只見曾國藩黑紅的國字臉膛變得血紅,眼神迷離,失去了焦點,就像喝醉了一般,背著手在原地飛快地轉起圈來。

半晌,曾國藩才停了下來,他走到張繼面前,緊緊握住張繼的手,顫聲道︰「松濤,你這番話真是說到我心里去了。我自束發受教以來,一向以聖人之法為法,聖人之道為道,自信‘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但是,自我領兵征繳發匪以來,卻越來越覺得我大清已經是危機四伏。外有英吉利、法蘭西和俄國虎視眈眈,內有貪官污吏橫行無忌。更可怕的是,我大清的土地兼並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若是再不遏制這一勢頭,十年之內,我大清將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啊。我大清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地,不實行‘新政’是斷然不行了。」

張繼也激動地緊緊握住曾國藩的手,說道︰「中堂大人眼光之長遠真令張某佩服,您剛才所說的正是我起草這份規劃的準則啊。這份規劃內容繁雜,但是歸結起來,無非十六個字︰‘仿行憲政’、‘殖產興業’、‘文明開化’、‘整軍經武’,正好對應政治、經濟、文教和軍事四個方面,其下又有更加細分的條目。政治方面,‘仿行憲政’指的是我們可以借鑒英吉利國的政治體制,首先,在全國各階層、各地、各行業選出代表若干人,成立制憲會議,制定憲法並頒布實施。從此,憲法為國家至高準則,即便皇上亦無法隨意更改和廢除它。其次,憲法中要明確規定國家的政治體制,首先成立中央的諮議會和各省的諮議局,作為皇上和各省督撫的咨詢、顧問機構,過渡幾年,等條件成熟時再成立國會,作為國家的權力機構。到那時,可以撤銷軍機處和上書房,統一並入內閣,內閣則對國會和皇上負責。再次,皇上的權力和責任,臣民的義務和權利都要在憲法中明確規定。最後,中央和地方要實現共享權力,應當中央統一管理的事務就由中央集權,應當地方自行管轄自治的事務就由地方自治。經濟方面,早在世宗爺在位期間,就已經實現了‘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官紳一體納糧’和‘官紳一體當差’,這就為土地和人力的流動創造了條件,我們在此基礎上可以借鑒英吉利國的經濟制度,實現‘殖產興業’。具體說,首先,農業方面,國家應當允許和鼓勵土地交易,形成一批擁有大片土地的地主,再通過各種政策使他們實現大規模的生產和經營,這比小農‘各自為戰’的生產要強得多啊,國家也應該興修水利,為農業生產創造條件。而這些大地主的莊園則要按照收獲情況統一征稅。其次,國家要采用‘官督商辦’形式興辦一些煤炭、鋼鐵、機械、造船、軍工等新式企業,再由這些企業帶動相關連的企業。這樣,失地的百姓就可以進城做工,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最後,國家還要興辦鐵路、郵政、電報、銀行、保險和證券等行業,大力發展海外貿易。文教方面,‘習我們的聖賢之道,又要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對科舉制度進行改革,切實地為國家培養和選拔人才。軍事方面,‘整軍經武’有三條︰首先是通過興辦軍工企業自造和向海外諸國進口,為我軍換裝現代武器。其次是廢除八旗和綠營編制,編練新軍。最後是成立軍校,培育新式將領。以上這四點,‘整軍經武’是最直接的,‘殖產興業’是最迫切的,‘文明開化’是最能見效的,而‘仿行憲政’則是最要慎重的。」

曾國藩沉吟片刻,緩緩道︰「松濤,實不相瞞,‘整軍經武’也是朝廷目前急于實現的,因此推行起來阻力不會太大。‘殖產興業’朝廷也是重視的,畢竟連年用兵,國庫空虛,財政也確實需要有人協調。但是‘文明開化’實行起來就困難很多,科舉制度實行了上千年,八股取士也有近五百年了。孔孟之道深入人心,西洋學術則被視為奇技婬巧。真要實行‘文明開化’,不單單翰林院、都察院和國子監那些科甲出身的官員會反對,就是恭親王也未必能支持。至于‘仿行憲政’幾乎是痴人說夢,朝廷即便支持我們‘整軍經武’、‘殖產興業’和‘文明開化’為的也不過是萬世帝業,倘若真的‘仿行憲政’,這一切不就沒有意義了麼?現在實行起來恐怕是不可能的。」

張繼笑道︰「中堂大人所言極是,這份發展規劃本來就是以百年為期的。我向來反對急劇變革,主張漸進改良,我們推行‘新政’,就是要步步為營,穩扎穩打。我在英吉利國時,他們的一位議員對我說過︰‘欲求文明之幸福,必經文明之痛苦’,這痛苦的過程,就是‘變法’。自古‘變法’沒有不經歷痛苦的,但咱們還是要盡量延長周期,減輕痛苦的程度。中堂大人,咱們還是回到最初的問題,如何使您成功從京城月兌身,返回兩江,我這里還有些細節需要與您商榷。」

當夜,曾國藩書房的燈一直到三更方才熄滅。第二天,曾國藩起了個大早,匆匆用了兩口點心,洗漱之後,就乘轎往西華門方向趕去。

自從曾國藩回京述職,慈禧太後和同治皇帝已經數次在乾清宮接見過他,談的基本都是在兩江地區消滅太平天國余孽、恢復社會秩序和重建朝廷統治的事情。這種軍國大事一般都有軍機大臣們參與,隨同曾國藩回京述職的幾位湘軍將領和兩江大員們也都會隨同參贊。唯獨這一次,由于同治皇帝尚在病中,竟是由慈禧太後在養心殿單獨接見的,而且陪同接見的只有恭親王奕?一人。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是什麼,只知道在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上書房就發出明詔,晉封曾國藩為武英殿大學士,賜爵一等勇毅侯,加太子少保餃,仍署兩江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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