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你們可以進入幽冥之國了。」燭龍說。
紫英抬起頭來,茫然道︰「什麼?」眼楮眨也不眨地與燭龍對視半晌,這才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來不周山的任務已經完成,他心下卻更覺淒涼,怔在當場不知自己當如何是好。」紫英,你沒事吧?」菱紗與天河站在他身側,擔憂地拉住他。紫英搖了搖頭,只覺得苦澀至極,什麼話也不想說。
勇氣從後面飛了出來——這家伙戰斗廢柴,在神龍表示要考驗的第一瞬間就被菱紗扔得遠遠的,自覺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戰斗結束,它才溜了出來,飛到三人身邊,瞧了瞧獅子化成的粉末,又瞧了瞧燭龍,困惑道︰「唔?」
燭龍左近,也有一個人自夢中醒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緊接著痛叫一聲︰「嗷,爪子好痛!」
那聲音年輕清朗猶帶稚氣,正是半大少年的樣子。
紫英簡直不敢置信,失聲叫道︰「狻猊?!」
虛空中的聲音又不見了。燭龍鎮定地彈了彈爪子,將紫英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紫英看著它的反應,被悲傷蒙蔽了的敏銳洞察力終于又開始發揮作用,眼前有什麼東西漸漸清明起來,就像是擱置許久的鏡台被人細細拂去了塵灰,將心底照得明淨又透徹。
「敢問神龍,方才與我對敵的,莫非不是狻猊?」
燭龍漫不經心道︰「方才乃是狻猊夢中幻影。」金色的眼楮注視著紫英,嗤道︰「你之實力尚不足以與他對敵,僅能以幻影一試。」
盡管被神靈看輕了,紫英仍然覺得心底的喜悅不斷地涌出,幾乎要將自己淹沒。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這樣的真相總比他當真殺了狻猊要好得多。
他揚起頭,難掩喜悅期待地問道︰「狻猊……現在怎樣了?」
燭龍沉默一陣,目光移到他身前的地上。淡淡的白光浮現,一只火紅的小獅子精神抖擻地出現在那兒,圓溜溜的眼楮,圓圓的四個爪子踏在地上,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們三人。」呀,好可愛。」菱紗湊了過來,伸了伸手,小獅子齜牙,低低一吼,嚇得她連忙把手縮了回去。小獅子這才滿意,尾巴在空中輕輕搖了搖。
紫英微笑道︰「狻猊。」
這樣的神情,連雲天河都為之一愣。他們自初相識起,就沒見過紫英除了冷峻、嚴肅、一本正經以外的表情,難得見一回他大笑,還是因為濟世救民了卻了平生志,什麼時候見到過他這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溫柔的表情?
紫英恍然未覺,俯身將小獅子抱起,長長的白色衣袖覆在它身上。勇氣撲扇著翅膀飛近了些,在狻猊頭上親密地蹭了蹭。小獅子耳朵動了一動,疑惑地抬頭,半是驚訝半是疑惑地喚道︰「紫英?」
視線緩緩移動,從紫英起,將勇氣、菱紗、天河挨個打量了一番,顯然很是不解這幾人的組合是怎麼回事。但更重要的還在眼前,小獅子在紫英手上站了起來,望著天空中金色的眼楮,喚道︰「燭陰大人。」
燭龍微微頷首,說道︰「雖未全然成年,但你得到的上古神力已然足夠,再多只怕于你有害無益。」
小獅子嚴肅地點了點頭。
燭龍又繼續說道︰「接下來,你須想清楚一事︰究竟打算入仙界,還是依舊如現在這般游歷異界,自由來去。」
「我……」
「且先不急回答,先听我說,再作權衡。」
「你自上古而來,認真說起,實則不是此界中人。若在不周山成年化形,攪動天地之力,多半仙界會有察覺。因此,你的去處,關系著你自身命運際遇。」
小獅子皺眉。
燭龍平淡說道︰「去仙界,有伏羲庇護,你可安穩化形,以後留在此界任意玩耍,雖難免受天界拘束,但勝在安全。……而若是不去仙界,天帝只怕難以容下你這般力量,故此,亦須早做決定,離開此界。」
托著狻猊的手動了動,狻猊回頭訝異地看了紫英一眼,低頭思量。
「……我……其實也不止是不喜歡伏羲的問題……」小獅子甩了甩尾巴,猶豫著說道,「原本來到這里,我是很高興的,這里有妖界,有上古妖族的血脈,有燭陰大人……可是畢竟還是不同,這里跟我想找的地方不一樣……」
「你想尋找上古之境?」
小獅子默默點頭。
燭龍喟嘆道︰「哪有那麼容易!」
小獅子堅持道︰「我還是想去。上古的大荒,沒有仙界,沒有地府,妖族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分不出三六九等,更不會以天道自居。我喜歡大荒,我不習慣這里……」
神龍默然良久,說道︰「既如此,你隨他們同去鬼界吧。」
「誒?!」地上站著的幾個都驚訝地叫起來。
「你得我神力,再以翳影枝相助,可破時空之混沌,天地六界皆無法束縛于你。好了,閑話休提,你們可以離開了。」神龍利爪一揚,通向鬼界的門打開了。
小獅子轉過頭看了一眼,圓溜溜的眼楮專注地望著威嚴的上古神靈。
「那您呢?燭陰大人?」
「本尊已在此鎮守九千九百年,再得百年便可功德圓滿,月兌離這腐朽肉身重入輪回,你無需為我擔憂。」好像一位不肯在小輩面前失去自己威嚴的長者,燭龍的語氣帶著些老人常有的那種疲倦和淡然,唯獨沒有流露絲毫留戀不舍之意。盡管自狻猊踏入不周山範圍的第一刻起便為他所照拂愛護。
狻猊頓了一頓,深深看了燭龍一眼,緩緩俯下頭顱,以這樣的方式向這位前輩表達著自己發自內心的尊敬與感激。
「多謝您,燭陰大人。」
「……去吧。」天上那雙金色的眼楮微微柔和了一些,然後便緩緩閉上,消失于空中。
自不周山進入幽冥之國,所見的便是一片黑色與紅色交匯的光芒,暗如夜,紅如血。隱隱約約的鬼泣之聲在耳旁縈繞不去。紫英抱著狻猊走在前面,身後是菱紗天河二人,勇氣一臉害怕地飛在他們頭頂東張西望,幾人都不怎麼敢怎麼說話,只有鞋子踩在地上的聲音,清晰無比。
狻猊一直耷拉著耳朵沉默著,直到他們的面前出現一具巨大的帶血的骨架,長長的脊柱彷如一座橋,通向鬼界的中心區域。無常殿懸浮在空中,發出幽幽的光芒,遠遠地可見幾個鬼卒在那邊走來走去。菱紗率先停住腳步,小聲地說道︰「怎麼辦,好緊張。」
她微微偏頭,突然注意到紫英嘴唇緊緊抿著,臉上清俊的線條拉長緊繃著,眼神沉黯如夜,帶著一種……教人說不上來的味道,像是秋天的白露,涼而微苦。
「紫英……?你不是在緊張吧?」聰慧的女孩子第一時間開始打趣,試圖活躍氣氛。
「我也想知道……」紅色的小獅子慢吞吞把頭抬了起來,「紫英,你是在緊張吧?」
抱著它的雙手又緊了緊,紫英簡單地答道︰「沒有。」」那你介不介意把手松開一點?」狻猊忍無可忍地齜牙。靠,快被勒死了!」……對不起。」紫英低聲而快速地道歉著,半跪在地,將狻猊放下。
他的神情太過沉重,連道歉的語氣都嚴肅得好像在交代什麼大事一般,狻猊抖了抖身上的毛,下意識地抬起爪子舌忝了舌忝。還帶著些柔軟圓弧的爪上,分明可見一道淺淺的斫傷,暗紅色的血痕如同一條細細的紅線,在茸茸毛發中若隱若現。狻猊舌忝了幾口,爪子還未曾收回,便看見紫英的目光落在那道傷痕上。
「疼嗎?」
狻猊微微一愣,接著,那只爪子就被紫英輕輕握住,口中念動咒語。
雖然看著痛楚些,實際上也不過是外傷而已,千方殘光劍再厲害,也不至于對狻猊這種皮糙肉厚的大妖造成什麼重大傷害。狻猊自己不會療傷之術,看著傷口迅速地合攏,紅線由深及淺,飛快地消失,終于滿意了。但是想起這傷痕的由來,還是嘟囔著滿心抱怨︰「也不知道不周山風水是怎麼回事,不過睡一覺而已,身上就多了這種傷口,到底哪來的,真是!」
「……是我做的。」紫英低聲說道。
「唔?」狻猊有點呆。
「是我……」紫英嘴唇抿了一抿,帶著些苦澀的味道,輕輕說著,「是我以劍氣傷了你。」
狻猊愣怔地看著他,下一刻眼神就轉成了鄙視︰「怎麼可能?」
「是真的啊,」雲天河百無聊賴地湊了過來,手中一邊比劃一邊進行詳細說明,「那條龍……就是腦袋在天上的那只,說要我們打架才給過來,然後就丟了一只大獅子出來跟我們打了一場,嘿嘿,超厲害的啊。」
狻猊古怪地望著他。
「然後呢?」
「然後紫英就這樣那樣……我就這樣那樣……菱紗就——痛!」天河比劃得正開心,菱紗一個爆栗就敲在他額頭,抓住他後頸拖走。」菱紗你又打我!」
「是你太沒眼色好不好,跟我過來!」
一對少年少女的腳步聲漸漸走得遠些了。狻猊蹲在地上,望向紫英︰「然後呢?」
紫英苦笑道︰「然後我便出手,以劍氣殺……傷了你……」
「怪不得做夢的時候覺得痛……」狻猊嘀咕了一句,復又仰頭奇怪地盯著紫英,不確定道︰「你這是……?難道是覺得內疚?」小獅子低頭想了想,立即狂暴了︰「我根本不是本體出戰的好不?你贏了個幻影有什麼了不起啊?居然還莫名其妙愧疚起來?信不信我現在一巴掌把你拍成渣啊?」
紫英一怔,忽然低低笑了起來,談不上很愉快,甚至有些自嘲的味道。他伸手撫上小獅子的頭,眉眼之中帶著些黯然,輕聲說道︰「我先前以為是我殺了你,後來見不是,心里還是覺得……很難過。」
「狻猊,四年前在不周山,神龍問我,若是他日立場相對,你既為妖,我當如何?我當時無言以對,你卻說要一決生死。我雖應下,心中還覺得不至于此,誰料今日當真刀劍相加,而且還是我自己主動出手……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我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這麼正義,甚至比我一直以為的,還要卑劣得多。」
「狻猊,當日神龍說你我之間談何友情,我還心有不滿。今日看來,它說得並沒有錯,是我……不配為友。」
作者有話要說︰紫英是個好孩子,他的擔當在那里。狻猊才是自私的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