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遠離城市,到了中緬邊境附近,手機里的GPS定位和電子地圖就完全沒了作用,喬初夏就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哪里都不認識,一切只能听駱蒼止的。
而他也並不擔心她會跑掉,顯然,在這種亞熱帶地區,如果不識路是根本走不出去的,更不用說她連起碼的野外生存技能都沒有,既不會找水源和生火,也不會區分有毒動植物。
懊惱地將手機收回兜里,喬初夏擦擦臉上的汗,跟著駱蒼止默默地往前走,一路上,她為了保存體力,也為了少飲水,避免入廁的尷尬,一直沒怎麼喝水,此刻嗓子火辣辣的,除非情不得已必須說話,否則她只是抿緊了唇,跟上他。
「你倒是挺能吃苦的。」
前面有個小水潭,駱蒼止停下來等她,向她伸出手,帶她跨過來。
喬初夏不吭聲,只是用眼神問他,還有多遠。
他笑笑,一如前幾次那樣,沉默著伸手指了指前面。
而前面,似乎只有那無邊際的綠色叢林,喬初夏幾乎徹底絕望了。
然而這一回,駱蒼止沒有騙她,前面三四公里的地方,果真是個村寨。南國風光美不勝收,距離緬甸已經很近,竹樓,芭蕉樹,土路,脖子上掛著鈴鐺的老水牛,一切都是陌生而又新奇的。
這是個中緬邊境沿線附近的一個村莊,生活著本地人和一些從鄰國偷渡進來的人,偷渡過來的大多是一些女子,嫁給當地人做老婆。
「偷渡?」
喬初夏驚愕地捂住嘴,不敢高聲說話,手微微顫抖,仰頭看向低聲跟她介紹當地情況的駱蒼止。
「對,那些女人原本都是緬甸曼德勒一帶的,人販子用‘到中國打工’這樣的話做引誘,把她們哄騙到瑞麗一帶,再賣給這邊的男人,可以省一半的彩禮錢。娶一個緬甸新娘,差不多只要五千塊人民幣,而且她們很勤快很老實,最適合操持家務生孩子。」
她惶恐地看著眼前那只夠一輛小車通過的土路,不大敢向前邁步,駱蒼止搖搖頭,主動牽起她的手往寨子里走。
村落背後,是大片的丘陵和甘蔗地,山水相連,遠處山高林密,是綿延無邊的天然屏障。
難道,這里便是種植毒品的地方?腦子里忽地滑過這個念頭,喬初夏更加擔憂起來。
一走進村子,喬初夏便自己回答了自己,應該不是。
因為這里實在太窮了,盡管對農村有個大概的認知,可是親眼目睹,她仍是難以相信,在現今的年代,還有這樣的民居,真真是窮得叫人瞠目。
一眼望過去,都是滿眼的震撼——老舊的竹樓外表斑駁,赤腳赤膊的孩子呆呆地看著陌生人,門上掛著一串串干癟的玉米。
似乎看出她的吃驚,駱蒼止捏了捏她冰涼的手,牽著她往里走。
「咦,阿止回來了!」
一個老伯出來倒水,看見了駱蒼止,先是吃驚,然後就趕緊過來。
喬初夏看看他,見他腳上踩著個快掉了底兒的黑布鞋,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爛,臉上全是皺紋。
「水伯,我回來看看,怎麼樣,寨子里還好不?」
駱蒼止的表情很是親切,語氣也很熱情,上前握住水伯的手,看上去就好像是許久未回家的游子一般。
「好咧,好,都好,你寄過來的錢都到了,學校建好了,得空你去看看……」
說到這,水伯很是激動,抬起手擦擦眼角,再一抬眼,看見喬初夏,眯著眼楮仔細瞅了好幾眼,才笑呵呵地問道︰「阿止終于開竅了,知道找姑娘了!你阿水嬸子都急壞了,成天嚷著要給你介紹……」
駱蒼止咧嘴,一攬喬初夏的肩頭,笑道︰「我婆娘,跟我回來了。」
喬初夏一怔,只得朝興高采烈的水伯笑了笑。
晚飯是在村里吃的,听說駱蒼止帶著在外面娶的「婆娘」回來了,全寨子的人都來了,都拿出家里的好東西。
說是好東西,可不過是老母雞,土雞蛋之類的,小孩子看見那大碗里少得憐的肉,眼楮都放光。
「我不能一下子把錢拿出來,老鄉們會不敢要,于是只能一點一點來,今年蓋了學校,明年再給村里蓋房子。」
等把人都送走了,小小的竹樓二層房間里,兩個人沉默了好久,駱蒼止忽然開口。
「我父親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後來他死了之後,我從莫斯科前來奔喪,在這里住了兩年。那兩年我根本不想什麼報仇,每天就是下地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我母親親自來找我,她問我,是不是一輩子都要做個農夫。」
這還是駱蒼止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的經歷,喬初夏跪坐在席子上,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听他說話,半垂著頭看不清她的神色,屋里沒有點燈,只有幽幽月光,照得兩個人周身一片朦朧。
「我只在四歲那年回過一次中國,那年他也是中了一槍,估計是中槍的位置太刁鑽,我母親怕他撐不過去,帶著我連夜從歐洲趕回來看望他。我從未見過母親那樣的神色,記憶中她嫵媚又高傲,頸子縴長,永遠像一只高貴的天鵝一般。但我記得她見到他時狼狽得如同一個村婦,將我隨手扔給隨行的保鏢便哭倒在他身側,昏迷的他居然听見她的哭聲,醒了過來。我不敢哭,被保鏢抱在懷里,扭過頭去,听見母親朦朦朧朧地哭著說‘駱,你若死了,千萬等等我,等等我呀’。她學了一輩子中國話,說的最好的只有兩個字,駱巍,我父親的名字。」
駱蒼止側過頭,靜靜地回憶著。夜晚的村寨極為寧靜,這里的人大多睡得早,外面只有蟲鳴陣陣,遠遠地似乎有人在唱著歌,但離得太遠,風一吹曲子就飄遠了一般。
「他卻並沒死,我以為母親會留下來,不想第二天一早,等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已經在回莫斯科的飛機上了。我不敢多問我們為何要急著回去,因我知道,凡事母親自有她的道理,就如同我們一家三口從未生活在一起。但我從未想過,第二次見到父親,他已經死了,被他的手下,聯合刺殺成功。這一次,他沒躲過去。」
不知道是時間太久遠,還是他刻意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到駱巍的死,駱蒼止的聲音並沒有太多的起伏,平靜得好像在說著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一樣。他的臉在暗處,所以瞧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夏夜里不減燥熱,他月兌去了外衣,只套了一件白色的褂子,看起來和當地年輕人無異,只是一雙湛藍的眼里不時流露出異于常人的光芒。
喬初夏整理衣物的手一頓,歪著頭想了想,情不自禁地感嘆道︰「你母親一定很愛你的父親,所以才有這樣的勇氣,一個人帶著你獨自在莫斯科生活。」
她只一瞬間就想通的事情,他卻苦苦思索了一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怪不得人家說旁觀者清。駱蒼止回過頭來看她,見她將長發隨意盤起,腮邊落下幾縷碎發,顯襯得面部線條極為柔美,心頭一柔,聲音也輕了幾分。
「是啊,駱巍的女人不好當,尤其還是代號為‘致命錯誤’的女人,她無時無刻不想搶了他的生意,又無時無刻不深愛著他,所以她才總是那麼,陰陽怪氣吧。」
想起遠在俄羅斯的母親,駱蒼止不由得搖了搖頭,這幾年母子間的聯系益發少了,似乎親情早已淡薄,他的態度很明確,一定要接手父親的生意,同時,這也就意味著他即將與壟斷遠東毒品和軍火的母親展開正面交鋒。
母子間,終于還是逃不開利益的紛爭。
「沒想到,這樣窮困的村寨,還能走出那樣在黑道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梟,控制了整個東南亞金山角乃至亞洲的毒品交易網絡。」
喬初夏整理好兩人的行李,慢慢站起來,打量了一下雖然干淨但卻十分簡陋的竹樓房間,眺望著遠處黑壓壓的山脈,禁不住咬咬唇。
「是的,很窮,所以我一直在反思,我父親的死,不是沒有道理。他對手下人的剝削,實在太重了,揭竿而起這種事,自古就有。人家說,窮山惡水多刁民,不是沒有道理,餓肚子的滋味兒不好受,餓死也是死,拼死一搏反而有生的可能。」
喬初夏跪坐久了,腿有些麻,倚著房間里唯一一扇小小的窗站著,听駱蒼止說這話,有些遲疑懵懂道︰「剝削?什麼剝削?」
駱蒼止看看她,見她是真的不懂,嘆口氣耐心解釋道︰「你當大麻鴉片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就跟種糧食一樣,都是需要下地干活的。這段邊境線有27公里,一條小河隔開了中國和緬甸,緬甸一邊叫 古,中國一邊叫 海,過去就是一座木橋連著兩邊的小鎮。以前我在這里住的時候,站在山上往對面看,都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罌粟,現在被甘蔗和橡膠林取代了。」
想起那個至今連漢語都說不利索的阿水嬸子,駱蒼止微微動容道︰「水伯年輕時沒有錢娶不上媳婦,最後也是從對面討了個老婆,就是阿水嬸,她當年在家就是專門給老板種罌粟的,因為年輕漂亮,差點兒被欺負,連夜逃到這邊來,嫁給了水伯。」
喬初夏有些吃驚,她沒想到那個勤勞寡言的女人居然也曾參與過毒品的買賣,不禁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腦子里又沒有清晰的脈絡,最後只得低低道︰「不管怎麼樣,無論是法律還是道德,制毒販毒總是不對的,毒品這東西害人不淺……」
多年來所受的教育和基本的是非觀念,令她毫不猶豫地認為,只要是跟毒品有關的一切人和事,都是不可原諒充滿罪惡的。
「道德?你確定你在和我說道德?」
夜色中,駱蒼止一雙眼亮得詭異又駭人,他口中重復了幾遍,忽然出手猛地攫住了喬初夏的下顎,不等她反應過來,手上的力道驟然增加!
「怎、怎麼不是道德?咳咳!」喬初夏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兩只手一起扣著駱蒼止的手腕,拼命試圖掙開,強自鎮定著與他反駁,聲音沙啞道︰「有多少人因為毒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這些金字塔頂端的人拿著最多的錢,卻害得底下人鋌而走險,甚至丟了性命……咳咳!」
駱蒼止深藍色的眼珠一眨不眨,死死瞪著雙頰通紅的喬初夏,也不知是覺得她說得有幾分道理,還是對她一個柔弱女子下不去狠手,沒多久,他松開了手。
喬初夏這才感到後怕,雙手捂上頸子,不敢再多說一句。
沉默,駭人的沉默,就在駱蒼止一聲嘆息,剛要說話的時候,竹樓下傳來輕巧的腳步聲。
果然,喬初夏轉過身來看向門口,一個人匆匆走進來,近了再看,是個個子不高的小伙子。
「東西呢?」
駱蒼止也轉身,斂去了之前的神情,聲音平靜地問著來人。
小伙子長出一口氣,見到駱蒼止很激動的樣子,唇翕動幾下,喊了一聲「駱老板」,語氣里很是尊敬。
他攤開手,手心里一個不大的圓滾滾的灰白色圓球兒。
駱蒼止點點頭,伸手接過來,用力掰開那黏糊糊的一團兒,露出個極小的類似芯片似的東西。
喬初夏好奇地湊過去,借著月色,看清了,居然是一塊嚼過的口香糖!
她終于反應過來,駱蒼止是怎麼通過安檢的!喬初夏愣怔怔地看著他,將那東西插在旁邊小桌子上的筆記本上,開機。
「許東,最近怎麼回事,臨檢忽然變得那麼多呢?」
一邊等著數據導出,駱蒼止一邊看向那小伙子,皺著眉頭發問。
「這邊新換了領導班子,邊防總隊那邊來了新領導,最近查得很嚴,瑞麗那邊情況更不好,听說六哥手底下抓進去十幾個。駱老板,這個時候你能回來太好了。」
許東瞟了一眼喬初夏,有點兒驚訝的樣子,不過還是如實回答了駱蒼止。
屏幕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對話框,駱蒼止手指敲了幾個按鍵,密碼正確後,赫然出現了一份密密麻麻的人名和詳細資料。
鼠標輕點,翻過去後,還有一份詳細的地圖,標注得很是清晰。
「這個是最新的名單,你記得看完之後,把這個給老三和老五送過去,明早我要親自去一趟緬甸,談談下半年的貨。」
說完,駱蒼止將電腦移過去,示意許東趕緊過來看。
他看得很快,看過後將那個文件夾徹底粉碎,然後拔下了那個已經沒用了的特質芯片,隨手扔進了院子里的旱廁里。
「駱老板,你自己回‘那邊’麼,要不要我派幾個人……」
駱蒼止搖頭,謝絕了他的好意,一指喬初夏,輕笑道︰「我不是自己去,我和我女人一起去。」
許東抿嘴,笑著看了看喬初夏,恭敬地鞠了一躬,跟兩人道別後,匆匆離開了。
喬初夏望著他的背影,看他很快地消失在夜色里,喃喃道︰「他還不到二十歲吧……」
聞言,駱蒼止眼神一寒,聲音不復之前的平和,挑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喬初夏忽然想起梁逸,那個年紀的都市的孩子,游戲,購物,旅行,交友,生活多姿多彩,從不考慮任何一點兒令人頭疼的問題。而這個叫許東的,還有許許多多的許東,就這樣成為一條罪惡鏈條上的一環!
想到這里,她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握緊了拳頭,迎向駱蒼止,聲音壓得低低,可是還是掩飾不住滿月復的怒氣。
「駱蒼止!他還是個孩子呢!你就這麼樣將他們送到犯罪的路上……」
「呵,真是正義的女人啊!」
就看他象征性地拍了幾下掌,嘲諷的笑容卻一直掛在嘴上,打斷她的控訴。
「不然呢?怎麼樣?是等待所謂的救濟,還是等著那早就被上面的領導貪污盤剝的救助款?我告訴你,喬初夏,我最恨你們這樣的人!滿口仁義道德,還相信著那些良心叫狗吃了的官員!你看看,你給我好好看看!」
他一把攫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往村口的方向轉過臉去。
駱蒼止陰森森的聲音就響在耳邊︰「你睜大眼楮看,這里的農村,是全中國最苦的農村。這兒的男人拿不出兩萬塊的彩禮錢,就娶不上老婆,他們就去買越南緬甸的女人。這里的人,有人一輩子都沒能出去看看,連昆明都沒去過!生在這里,死在這里,他們的苦,是你們這樣的人能懂的麼?」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不是法盲,我知道這是犯罪,我可以和同行搶奪市場,為了一筆貨我可以不惜殺一百個人,但是,對于那些只是想好好過日子的人,我駱蒼止從來不差他們一分錢!」
喬初夏被嚇得直哆嗦,她終于明白,獅子即使有片刻的溫柔,也是獅子!
「說啊,你那一套說辭呢?怎麼不說了?」
他斜著眼楮,陰惻惻地看著她發白的臉色。
見她不說話,他用力將她拉到自己懷里,用力吸住了她的唇。
「我溫室里的花朵姑娘,好好睡一覺把,等到了明天,才是真正到了我的地盤呢!」
被他死死抱在懷里的喬初夏,終于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睡吧,若是睡不著,我給你唱首我母親為了我父親特意去學的民歌……」
「連就連,你我相依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寂靜的夏夜中,一個孤獨的男聲低低地吟唱著,叫人听了不寒而栗,又徒增重重的傷感。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寫得很心酸,不知道為什麼,自古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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