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天特別冷,江市街頭飄起了紛揚的雪,白茫茫一片,似乎要將這座不夜城里的繁華都遮掩去。
秦茂的葬禮在仁壽殯儀館舉行,仁壽殯儀館只承辦江市政要的後事,姜家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把這里包了下來。
來吊唁的人很多,每個人臉上都是憂傷。
只有秦茂的遺像,笑得和煦春風,溫柔的雙眸注視著這群神色肅穆的人。
姜言墨坐在秦茂遺像旁邊,一整天都沒有說話。
不吃也不喝,不理旁人。
姜父氣得一拐杖揮出去,被姜家大少爺姜言瀾擋了下來。
老爺子依然很生氣,直罵孽子,最後拂袖而去。
姜言墨始終頭也沒抬。
等老爺子一走,姜大少一坐到自家二弟身邊,嘆氣道︰「言墨,你這是何苦。」
姜言墨盯著遺像上笑容溫順的青年,仿佛沒听到他說話。
姜大少搖搖頭︰「這件事陰差陽錯,誰都想不到最後受害的會是阿茂……你別再和父親慪氣,父親已經答應歸還唐家股份……其實唐家那點股份算什麼?你並不是不清楚,依照當年唐家那些作為,現在父親答應放過他們,已是仁慈,更何況在阿茂這件事上,唐家恐怕要負更大的責任,你只是沒有保護好阿茂……」
「大哥。」姜言墨打斷他,「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他嗓音沙啞,除此之外卻听不出任何情緒。
姜大少看了看他,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輕輕嘆了口氣。
姜言墨緩緩道︰「我想多陪陪阿茂。」
姜大少望著自家這個弟弟,不知怎麼,雖然姜言墨神色平常,他卻從中覺出了無盡的淒涼。
最後,他只能輕聲勸道︰「阿茂那樣善良,必然是上天堂的,你別太傷心自責。」
他想起那晚,自家二弟抱著懷里昏迷的人,跌跌撞撞往大門外跑,佣人要上去幫忙,都被狠狠甩開。
姜言墨嘶吼著,眼楮都紅了,偏偏還要自己去開車,但他手抖著根本連車門都拉不開。
那是姜大少第一次見自家沉穩的弟弟如此失控。
唐家人又來鬧事了。
秦茂離開後,唐家人每天都到醫院來堵姜言墨,要他交出遺體。
姜言墨被吵得心煩,最後直接叫人轟走。
這次葬禮,也沒通知唐家。
但唐家還是來了人,這次是唐品夏陪著唐二姐來的。
唐二姐到底是女人,看到秦茂的遺像後,便抑制不住悲傷,嗚咽地哭起來。
姜言墨坐在遺像旁,並不理他們,卻也沒叫人來轟他們。
唐二姐哭得狠了,心里那股氣怎麼也咽不下去,走到姜言墨跟前,抬手給了姜言墨一個耳光。
姜言墨生生地承受了,但他臉色平靜,依然不理唐二姐,就好像唐二姐是個透明人。
唐二姐氣得直抖︰「你現在這個樣子,是做給誰看,阿茂就是被你們……被你們害死的……你做給誰看!」
姜言墨終于肯說話︰「二姐,這是靈堂。」
唐二姐也是氣昏了,否則以她的身份氣度,她哪會失控到在葬禮上取鬧,更何況這個葬禮還是秦茂的。
被姜言墨一提醒,她眼里閃過一絲愧色,但她胸中的怒氣並沒有消,狠狠瞪向姜言墨︰「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放過阿茂,阿茂他必然不願意讓姜家來為他舉辦葬禮,更不會願意死後還被‘姜家’兩個字束縛。」
姜言墨看向她︰「二姐,我知道阿茂生前最敬你愛你,你今日為他哭,為他氣,我都記在心上。我不想在今天、在阿茂面前,和你爭什麼,請回吧。」
唐二姐還要說話,卻被唐品夏攔住。
唐品夏哄著唐二姐去了休息間,不久又回到靈堂。
見姜言墨皺眉盯住他,他輕嘆口氣,走到姜言墨跟前︰「抱歉,二姐情緒有些失控,她也是因為太過憂傷才動手傷你……」
「如果我記仇,唐家現在早沒了。」姜言墨冷冷打斷他。
唐品夏有些錯愕,繼而明白過來,眼中浮起愧疚和悔恨,苦笑道︰「……是我們對不起小哥……」
「你回去吧。」姜言墨並不想听他懺悔。
「……姜言墨,我能不能跟小哥再講幾句話。」
姜言墨掃他一眼︰「隨你。」
說完偏頭繼續凝視遺像上的青年。
唐品夏低聲道了謝。
走出靈堂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仿佛這個雪期沒有盡頭,永不會止息。
唐品夏小心翼翼地扶著唐二姐,一步一步走下堆著積雪的階梯。
仁壽堂外是茂密的樹林,每棵樹都被雪覆蓋了,遠遠望去,便是一片雪林。
這里一年四季都寂靜,這會更安靜了,偌大一個殯儀館,只有飄雪落下的聲音。
唐二姐走到等待他們的車子旁,停下腳,回過頭去。
里面靈堂突然傳來鐘鼓聲,還有僧侶的念經唱度聲,隱隱約約,敲擊在她心里。
她突然掉下淚來,喃喃哽咽︰「阿茂,是二姐對不起你……」
但她的話很快被唐品夏打斷。
「二姐。」唐品夏扶住她,微微用力,推她上車,「我們走了。」
離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白茫茫的雪,白茫茫的仁壽堂,白茫茫的世界,似乎所有恩怨都被覆蓋,一切了無痕。
他低低地嘆息︰「小哥,我知道你不會怪二姐……」
晚上姜言墨到家時,姜父看到他,臉還是黑的。
姜言墨喊了聲父親,便越過眾人上樓。
姜大少要拉住他,卻听姜父沉聲道︰「算了,隨他去!」
沒人敢再上前,姜言墨默默地走向樓梯。
姜淺敲門的時候,姜言墨正在收拾屬于秦茂的東西。
他們很少回老宅住,留下的東西並不多。
姜言墨一樣一樣,慢慢地整理,並不理會門外的人。
最後姜淺推門進來,看到姜言墨面無表情的樣子,他眼神不由暗下去。
兩個人都沉默著,姜言墨根本沒去看姜淺,自顧自收拾。
很久後,姜淺才艱澀地喊了聲︰「二哥……」
姜言墨依舊沒理他。
「……二哥,我來幫你。」姜淺輕輕走到他身邊。
姜言墨終于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出去。」
姜淺臉色變得煞白,卻沒動,只是執著地望著他。
「我不想再說第二遍。」姜言墨低下頭繼續去整理,聲音格外冷淡。
姜淺咬了咬下唇︰「秦茂已經走了,人死不能復生,二哥,你要振作起來。」
姜言墨聞言頓了頓,接著把手里的東西小心翼翼放到床頭櫃上,這才看向他︰「阿淺,我相信阿茂會很不喜歡你出現在這個房間里。」
他眉頭皺著,語氣也清冷,目光像鋒利的尖刀,盯住姜淺。
姜淺張了張嘴︰「二哥……」
「出去吧,我累了。」姜言墨斂了目光。
但姜淺似乎還有話說,站在那里,神色復雜地望著他背影。
幾秒後,姜淺低聲道︰「二哥,我知道你誤會了我……我是恨唐家,但請你信我,我從來都沒想過要秦茂死。」
姜言墨一言未發,也不看他。
姜淺見他如此,忍不住自嘲地笑出聲︰「也對,現在對你來說,我肯定哪里都是錯的。但是二哥,你自己心里必定也清楚,秦茂的死,他自己也要負責,把他逼到這一步的,不是我和你,是他自己,還有唐家那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房間里回蕩著他的不甘,憤怒,以及哀怨。
「姜淺。」姜言墨突然叫他名字。
姜淺不由自主地對上他視線。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姜言墨慢慢說著,一步一步走向他,在他跟前停住,「你以為醫院一份檢測報告就能替你瞞天過海?」
姜淺吞了吞口水︰「……二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姜言墨冷冷盯住他,抬起手,緩緩掐住他脖子︰「醫院報告上寫著,阿茂昏倒是虛弱過度所致,他摔下樓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突然用力,狠狠捏緊姜淺喉管,「這份報告或許能瞞過其他人,但你忘了,當時我就在現場,在你身後。」
姜淺呼吸困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來。
姜言墨道︰「當時我也以為是阿茂自己掉下去,那段時間他身體虛弱,經常昏迷。但如果真是自己昏倒,他不會摔得那麼重,只可惜我到後來才想明白。」
他放開姜淺,姜淺因為月兌力而摔倒在地,他蹲下去,望著姜淺,一字一句道︰「阿茂是被你害死的。」
姜淺捂著脖子,重重地咳了很久,最後他才抬起頭來,勾起嘴角︰「二哥,你想明白了也好,反正我從來沒奢望過能瞞住你。」
他眼楮里和臉頰上還有淚,整個人看上去楚楚可憐。
但他這幅樣子,再也打動不了姜言墨。
姜言墨道︰「別以為我會放過你,我至今沒動你,是因為阿茂還沒安息,我不願意他看見這些血腥。」
姜淺笑起來︰「血腥算什麼,姜家和唐家那些齷齪事,恐怕更讓他惡心。」
見姜言墨不說話,他知道自己戳中了姜言墨心里那點隱晦,更歡暢地笑,「二哥,你現在是不是很恨自己?秦茂死了,我知道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因為你沒保護好他……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姜言墨盯住他︰「不,我當然最恨凶手。」
姜淺目光在他臉上流連片刻,突然大笑︰「那我等著!」
「滾。」姜言墨最後只送給他這一個字。
一個月後,姜淺被送進監獄,罪名三十二條,獨獨不包括殺人罪,構不成死刑,被判無期。
姜淺被帶進關押了十二名罪犯的牢房里,他听到獄警跟電話那邊的人說一切搞定,然後看到那十二個人慢慢走近自己。
隔天,姜淺渾身臃腫,被打跡象明顯,獄警裝模作樣過來瞅幾眼,走了。
十天後,姜淺瘋掉,但每天的監獄活動還沒有結束。
消息傳出後,唐家有心無力,姜家當然更願意縱容他們的二少爺,連姜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江市歸于平靜。
冬雪過後,天氣晴朗起來,等姜淺的事過了,已經到了隔年初春。
姜言墨像往常一樣,在秦茂墓前長久站立,直到日暮,才踏著剛出頭的青草,慢慢走出墓園。
他緩緩往山腳走,並不回頭,等走到馬路上,能看到居民住宅和商店了,身邊熱鬧起來,他才回過頭去,望著那已經看不見的隱在茂林中的某個墓碑方向,低低地道︰「寶寶,再見。」
車子行駛在回城的高速路上,姜言墨放了首歌,是上個世紀末的某首名曲,古老又奇怪,但他還是認真听了下去。
遠處的夕陽瀉出橙色光芒,他抬起頭,微微眯起了眼楮。
前方隱沒在那片橙光里,他眯著眼楮,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看到前面路邊停了輛大卡車,旁站了幾個人,在向他招手。
他笑了起來,勻速地朝那輛大卡車駛近。
最後听見他說話的是幾個陌生人。
他傷口的血止不住,救護車還在路上,那幾個陌生人急得團團轉。
姜言墨安靜地閉上了眼楮。
那幾個人見他嘴唇在動,趕忙低下頭去,然後,他們听到了他的遺言︰「寶寶……對不起……但我真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