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子上去站定,禾後寒心里卻並不抱多大希望。
棍棒本屬一類武器,皆重掀砸,衛尚的狼牙棒重過鐘子的赤霄棍,又以自身霸道的功力彌補了狼牙棒笨重的缺陷,這麼一看,鐘子首先從所用武器上就輸了一著。
果不其然,兩人耗了一刻多,鐘子的赤霄棍終于和衛尚的豹鉤棒迎面對上,硬踫硬地一相擊,禾後寒立刻在心底長嘆——輸了。
鐘子連著向後倒退了十來步,一腳踏空了擂台,他似是一頓,接著不做猶豫,另一只腳在台面上輕點一下,借力後跳,躍下了擂台。
正正落在禾後寒旁邊。
鐘子不卑不亢,這一退極有風度,驚流門的大家之風對比衛尚的目中無人,雖武力不及,氣勢卻絲毫不輸。
鐘子這一來,先前被衛尚這匹黑馬壓住的氣氛登時緩和起來,再上去兩人雖是不敵卻也不減大俠風範。
禾後寒拍了拍鐘子,笑道︰「鐘堂主知進退,識大體。」
鐘子卻微微嘆了口氣,低聲道︰「這幾年門主、老門主都不在,堂主們各司其職,沒了主心骨,什麼武林地位的心思也淡了,今年門里的幾位堂主更是懶得過來,我只帶了幾個小弟子來見見世面。」
禾後寒被他一說,心中便不太好受,江盛出海不就是為了找能救他的法子,現在卻……好好的第一世家弄得如此蕭條。
他想了想,拍拍鐘子,道︰「江門主早晚會回來。」
鐘子對他笑了笑。
就在這功夫,衛尚又贏了一個人——第九個人。
他竟是站到了最後。
衛尚環視一圈,似是得意到了極點,傲慢地喊道︰「還有沒有人要和我打?」
眾人沉默。
他又喊了兩遍,見無人應聲,眉眼之間驀地涌上一片喜色,他猛地轉身對著邊鋒喊道︰「我是第一!我現在就是武林盟主了!」
邊鋒掃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衛尚眼角一抽,好似受到了極大的屈辱,憤怒地喊道︰「為什麼不說話?你來不就是選定下任武林盟主的?」
底下不知哪個人突然喊了一句︰「武林盟主需得三大門派七大世家中半數以上支持!」
這一嗓子過去,又有人喊道,有點嘲笑的︰「下任武林盟主早就是第一公子的了!」
衛尚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漲紅了臉,站在高高的擂台上,怒視著台下,他像一只凶狠的野獸,吼道︰「誰是第一公子?出來和我打!」
禾後寒有些驚異,如今武林……竟還有人不知道江盛?他不禁琢磨起來,看衛尚的武功路數陌生,他本人也頗有點茹毛飲血的煞氣,禮儀統統沒有,渾身上下都是最原始的品性,就好像還未開化的野人似的……莫不真是從哪處蠻荒之地來的?
底下有多嘴好事的人接話︰「第一公子就是驚流門的門主——江盛!」
衛尚如同在黑夜中找到獵物的猛獸一般,雙眼驟亮,他怒吼道︰「江盛!滾出來,和我打!」
他這樣子簡直發了瘋似的。
台下眾人都有點面面相覷,禾後寒心中思索著,看衛尚這樣子,卻是有所執念。
江盛此時還不知在何處,自然是無人應答。
衛尚見找不到江盛,倒也有腦子,轉而罵起驚流門來︰「不敢出來!驚流門一個個兒的都是廢物,都不敢和我打!」
鐘子拳頭一緊,腮幫子都鼓起了一塊,禾後寒掃了他一眼,按住他的胳膊,鐘子身形頓時一僵。
兩人都知道,鐘子剛剛落敗下來……再上去也無非是自取其辱。
衛尚還在擂台上,拄著狼牙棒叫囂︰「……膽小鬼,驚流門都是膽小鬼!什麼第一公子,不敢和我打就是縮頭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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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後寒微微彎下腰,道︰「飛雪,你的穿骨針帶了沒有?」
江飛雪警惕地看著他,點了下頭。
禾後寒指了指衛尚,繼續道︰「打他。」
江飛雪一下子瞪大了眼楮,張著嘴看他,猶猶豫豫地問︰「打他哪?」
禾後寒想了想,說︰「你看著打……就是讓你練練手。」
江飛雪听罷點點頭,從懷里模出一個布包,抖開,抽出一根針,一掌長,半個大米粒粗細,她拿在手中掂了掂,五指依次輕扣針上,瞄準,手腕一震,猛地射出。
與此同時,禾後寒不知何時解了離刃縛帶,一把黑刀驟然驚現,他以輕功飛身上了擂台,翻掌,以刀背橫劈向衛尚。
衛尚自然回身格擋,他攔住了禾後寒的刀背——這時江飛雪的穿骨針正正好好到他眼前,打在他臉上,「啪」地一聲。
全場啞然無聲。
細長的穿骨針「當啷」一聲掉在木台子上,滾了兩圈。
禾後寒收回離刃,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她是江盛的女兒——你連她女兒的一枚針都接不下,還敢在這兒口出狂言?」
衛尚對他怒目而視,眼楮一眯,突然道︰「我記得你,上午是你在台下喊那使槍的……」
禾後寒微微頜首,看起來竟比衛尚還要高傲,輕蔑極了地看著對方。
這情形有些怪,禾後寒只不過書生模樣,看起來不比手無縛雞之力強上多少,但他身上有著——不知淬煉了多久,經歷了什麼,才能那樣渾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氣勢。
衛尚一愣,眉頭皺著,道︰「你又是誰?」
禾後寒提氣,揚聲道︰「驚流門瀚曉堂堂主,季瑞生。」
衛尚又問︰「你是排行榜上的十大高手?」
禾後寒搖頭。
衛尚似是放了心,鄙夷地道︰「那你上來做什麼?」
禾後寒神色很平靜,道︰「教訓教訓你。」
衛尚霎時被激怒,大吼一聲︰「是我教訓你!」
卻听一個男聲突然插了進來︰「這是武林第一的比賽,比試的是昨日、今日排出來高手榜前十的高手,既然還在這台上,這規則就不變。這位季堂主,莫爭一時之氣,請回吧。」
說話的是邊鋒。他仍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擂台。
禾後寒剛想開口再說——又听另一個男聲響起︰「我顧青山的徒弟還站不得這前十的位置了?」
竟然是青山大師。
他一身灰袍子,不知何時出現的,就站在人堆兒邊上。
此話一出,周圍眾人登時竊竊私語起來,敬畏又好奇地盯著青山大師看。
邊鋒盟主沉默半晌,道︰「既然是青山大師的高徒,那邊某自是無意阻攔,請吧。」
衛尚這才正色看著禾後寒,神情嚴肅起來,他提起狼牙棒,擺出起勢來。
禾後寒卻對著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經看出你的弱點了。」他說著一手執刀,漫不經心似的劃了個圈。
衛尚神色一僵,當先沉不住氣,大喝一聲,猛地撲了過來。
禾後寒身形一晃,彎了腰,從迎面而來的狼牙棒下方避過,身子一擰,離刃向上劈出,刀鋒先至,刀風再至。竟是同雁海落敗時的姿勢相同。
衛尚立刻雙手抓住棒身向下砸去,力道之大,刮起刺耳的風聲,台下有人驚呼,似是不忍目睹禾後寒被打死的場面。
豹鉤棒與離刃刀鋒相撞,一聲讓人牙酸的悶響。
禾後寒這時底盤壓得極低,如果衛尚再用力將狼牙棒下壓,以禾後寒現在這個身位是無法接住的——但就在這時,只听衛尚一聲驚恐的大吼,猛地舉起狼牙棒後退了好幾步。
禾後寒直起身子,神色不驕不躁,不喜不怒,看著衛尚手上緊緊纏著的豹皮碎裂,剝落在地。
他選擇了把禾後寒毫不留情地砸扁,所以他沒能躲過離刃的刀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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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頓起議論,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雜。
衛尚似是不知所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隱隱泛青。
禾後寒看著他□出來的手臂——十分可怖,青筋畢露,紫色的血脈,紅色的皮膚,還有黑色的疤狀痕,表面竟然還隱隱覆蓋了一層泛黃的絨毛,簡直不像是人類的四肢……讓人聯想到一雙吃人妖怪的利爪。
衛尚突然「啊啊啊」大喊起來,掄圓了狼牙棒,朝禾後寒砸了過來,他好似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失去了神智,兩眼泛紅,瘋了一般毫無章法地亂打亂砸。
禾後寒躲得越來越輕松,他腳步微錯,突然反身回劈,一手抓住狼牙棒棒身,另一手迅速翻了離刃刀鋒,毫不留情地痛擊衛尚脖頸。
他這時背對著衛尚,順著衛尚的力道一推,那百十來斤的狼牙棒就飛出幾丈遠,轟然砸到了擂台下面,底下又是沸沸揚揚的一片驚呼。
衛尚失了武器,又被重擊脖子,身子一歪向地面倒去,禾後寒向後正正退了一步,一把擒住衛尚右手腕,猛力往前一帶,把人重重摜在台面上,又邁過一只腳,踩住衛尚形貌古怪的手臂,毫不猶豫地一碾。
衛尚頓時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嚎。
禾後寒低著頭,輕聲道︰「這是教訓你上午出手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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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人群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似的,大聲討論起來。
「他剛才說他是誰?」
「顧青山的徒弟!」
「……季,什麼瑞聲?」
「驚流門的……」
「那他就是武林第一了?」
「……」
禾後寒收了離刃就想下台。
卻听邊鋒突然開口道︰「季堂主,請留步。」
他听見背後突然傳來輕輕的落地聲,台下眾人俱是一靜,緊接著突然掀翻了天似的叫喊起來,齊齊地發了瘋一樣……
他們在叫一個名字,一個稱號。
第一公子。
江盛。
禾後寒慢慢回首。
一身五光十色的衣袍,一雙未語三分笑的桃花目,微微揚著的嘴角,好似永遠都在凝視著他的神色。
滿山的楓樹,漫天的雲彩,突然席卷無數時光,跨過經年累月,轟然而至,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他張開嘴,嗓子好像一瞬間干涸了,發不出一絲聲音。
那人……
笑眯眯的,喚著︰「瑞聲……」
他曾經喚過無數次,在奔波的路途上,在明亮的京城街道,在深深的夜里,在寒冷天地一方溫暖的帳篷里,在無數個,無數個悄然烙印進腦海的日日夜夜里……
紛紛雜雜的記憶,走馬燈一樣掠過,浮光片影……
「瑞聲……」
「在下……甘之如飴……」
「可在下心里只裝得下你啊……」
「在下討你一顆真心,你給不給?」
「瑞聲……」
「瑞聲……」
禾後寒猛地驚醒,拱手道︰「門主。」
江盛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看不夠似的,永遠看不夠似的,就要這樣全然刻進瞳孔深處,無法擦去,一生珍藏。
邊鋒突然開口,道︰「江門主,今年邊某是來卸任的。武林第一,與門派支持,你先同這位季堂主過幾招……我便好宣布了。」他說這些的時候用了內力,聲如洪鐘,傳遍全場,語氣是對江盛說話,倒不如說在解釋給其他眾人听。
禾後寒看江盛與邊鋒神色,兩人皆不見驚訝,一派心知肚明,想必是互相已經是知會過了,不知江盛回來多久了……他听了邊鋒的話,便又把離刃取出來,就如邊鋒所說,過個樣子,叫江盛名正言順毫無爭議地當上武林盟主。
江盛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道︰「不必。」說罷躍下擂台,禾後寒正思索著他要做什麼——就見他褪下手上兩串萬鈞珠,輕輕平放在地面。
禾後寒心中一驚。
江盛活動了一下手腕,臉上笑意不減,單手拎起了那在地面砸了個大坑的狼牙棒。
周圍眾人齊刷刷倒吸一口冷氣。
他手勢輕松到不可思議,舉重若輕,輕而易舉,易如反掌……沒有詞匯能形容那一刻給人的震撼。
沉重的黑乎乎的狼牙鐵棒,在他手中變成了一片不值一提的鵝毛。
江盛隨手掂了掂那狼牙棒,不說一句話,輕笑一聲,便已足夠。
他兩手分握棒身兩頭,手臂微微用力,只听一聲清脆的「 啪」聲——重達百十來斤的狼牙棒便被撅成了兩段。
一下午的奮戰,一下午的緊張,一下午的爭奪。
衛尚的驕傲統統變作了滑稽的笑話。
所有能呼吸的,能喘氣能說話的,統統失去了活動的能力,腦海里全然放空,只剩一個念頭︰
不負傳奇。
邊鋒微微咳了一聲,道︰「勝負分明,邊某宣布——下任武林盟主︰驚流門門主,江盛。」
台下這時才被這消息找回了心神,歡呼和喝彩聲霎時響徹雲天。
這歡呼似乎形成了一股風,吹進不遠處的楓樹林,紅葉沙沙附和。
禾後寒默默躍下擂台,向著榮嘉祿那里走去。
緊接著他被一只手抓住,那手用力之大,叫他眉頭忍不住一皺。
江盛在他身後輕輕喚他,那聲音幾乎要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里。
「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