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希顏道︰「棲雲,後世如何且不說,就說今世之事。」
何棲雲凝眉看她,只覺有冷風拂過,逼進分分涼意。
「先不說女子,現今詩詞名家︰葉夢得,趙鼎,李邴,朱敦儒,汪藻,劉一止,陳與義,張元幹,周紫芝,……」
衛希顏一氣點了在朝為官又盛有才名的十幾人,均依她習慣稱名不道字——按士大夫文人的講究,這是不太合禮的,一般被視作對人的輕鄙輕忽,即使對下屬晚輩也多是稱字,除了陛前應對直道姓名外;但何棲雲這些熟悉她的人都早已習以為常,知她這般稱呼並無任何輕鄙之意,私下論事時也多依她習慣——反正外人不曉。
「……不出意外,這些人都能在詞家譜上青筆留名;但是,女性詞家又有幾人能得後世流傳?汶兒書房中收藏的四百女詞家著作,能流傳到後世的又有多少?」
衛希顏眉毛掀了掀,語調提高,「若論詞之清新婉麗,你會比葉夢得遜色?都說陳與義詩風詞風豪邁當冠, ,說激揚文字,鏗鏘入骨,他能強得過親歷戰陣的雷霜?更不說李易安這位詞宗,與之相較者寥寥,李煜、蘇軾已故,秦觀、柳永不復,辛……咳,歷數當今詞家,孰能與她相提並論?」
她差點月兌口說出辛棄疾——應該還沒出生?其實衛希顏很懷疑,這位和蘇軾並稱的豪放派大詞家,是否還有那個抗金舞台給他寫出「將軍百戰聲名裂」「夢里吹角連營」這等傳世名作?
何棲雲听她提及柳永,面色有些不以為然︰「柳七的詞偏于俚俗,豈能和李易安並提?」
以衛希顏看來,柳永的詞就好比是流行歌曲,不為高雅人士贊賞。
李清照在她所撰寫的《詞論》著作中,曾評柳永的詞,說「變舊聲作新聲」,贊揚他創慢詞的功績,但又批柳詞「詞語塵下」,意思是用詞用語的品位太低;她對柳詞的這段評論素為眾詞家贊同。
衛希顏不是詞家,沒興趣論說高雅派和流行派的是非,她話意的重點也並不在此,隨意點了頭附和何棲雲所說,話意一轉,問道︰「棲雲,以易安居士之才,你認為她能在詞作譜中排甚麼位置?」
何棲雲神情一凝,苦笑了下,輕嘆搖首。
坊間多有版刻本朝的名家集詞,如《宋詞一百道》、《名詞三百道》,等等,卷中列作當然有先後,或是以詞家官職高低為序,或是以詞作之盛名為序,若前者倒罷了,但以後者排序時,李清照各闕膾炙人口的名作俱是列在諸男之後;唯一的例外是在坊刻的《大宋名媛詞集》里前踞首頁。
衛希顏眉凝冷笑,道︰「李易安尚且如此遭遇,遑論其他女子?況,還有多少女子,被筆端抹殺痕跡,淪失于塵埃?」
何棲雲幽幽頷首——為女子立傳終是少數,秦漢千年以來,又豈只那些載于正史野史的才女?
「有才華的女子尚且爭不過這世道,那些凡世普通女子更奈之何?」
衛希顏語調鏗鏘,「女子命運多悲,朝政清明時尚可得些安穩,或能保以身全;然若遭逢亂世,便如水上浮萍,稍有風吹雨打即遭凌落之苦;而國家傾頹之時更會淪為貨殖,縱然尊貴如皇室之女、親王之妻,亦逃月兌不了被賣被辱的淒涼!」
她想起莫秋情說——
東京城破後金人索要賠償,朝廷搜刮金銀不足,遂以女子作價相抵,廷議︰「以帝姬、王妃一人抵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抵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抵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抵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抵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抵銀一百錠……」
傾听稟報的名可秀忽然冷笑一聲,手指捏著茶盞子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猛然整個擲了出去——「 啷!」
茶盞在青磨磚上摔得粉碎。
莫秋情心頭震悚,她追隨名可秀六年,鮮少見少主這般失控。
「男子誤國,女子抵禍!」
「真是好得很!」
她連連冷笑,眸內諷刺之色甚濃,還隱著一抹悲哀。
莫秋情明白了她因何氣怒,蹙眉嘆道︰「歷來戰敗,女子命運最淒涼,世道如此,嘆乎奈何!」
名可秀縴長身形挺峭如竹,清冽的眼中似躍動著一簇火焰,手掌按在窗台上,猛然攥緊,聲音鏗鏘如有金石︰
「世道,皆人為!」
良久,無語。
何棲雲佇立忖眉,半晌,方吐出口長氣。
世道,人為?
衛希顏眸子幽邃看著她,「棲雲,僅有我和可秀,改變不了這個世間女性的命運;即使加上你、師師、希汶,亦遠遠不夠!」
她道︰「想大唐時代,武則天為女帝建立武周,執掌天下權柄,繼而又有上官婉兒、太平公主、韋皇後、張皇後等女子先後主政,但是,這並不等于女子地位就提升了。她們只是個體的優秀,是站在巔峰獨自起舞,一旦坍落就成為泡影。至今世,盛唐之風便只是故紙堆的記載……」
何棲雲眸子看著她。
「棲雲,一個,兩個,三個,……的女性改變不了時代。」
衛希顏眸子忽如星海綻輝般引人眩目,聲音如錘般擊打在心上︰「要從教育,思想,律法,風俗,……這些種種方面,築成連為一體的廣宅——這就是系統!除此之外,還要確保它的傳承——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一直到根深蒂固,成為刻在靈魂的印記!」
何棲雲有些暈目,听完更是震驚仰眉——這豈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分明,分明是籌謀已久!
衛希顏挑眉,隱現風雷之色,「棲雲,吾等生于這個時代,並站在帝國的高端,掌中已有締造時勢之力!」她的話音有力。
何棲雲卻听得心涼,攥了攥指,道︰「所以,這花朝宴是你的謀局開步,有意挑起官宦後院的雌心——即你所謂的青鸞之志;還有你的青鸞鞠社,以及今後那些官宦內眷的宴邀聚會……統統都是你的棋盤!師師就是被你推到前面落子的?後面,你還要做甚麼?——培養出她們之中的佼佼者?等五六年後她們就能成為你的時勢,再被你推上潮頭……?」
「希顏,」她閉了下眼,有些澀聲,「潮頭是要被打落的!你的時勢會有多少小女子填進去?你的時勢,可能會毀掉這些芳韶女子原本可得的安穩生活!」
衛希顏如雪手指撫著腰畔的白玉透雕雙凰佩,語調平靜平和,「總要有先行者。」
何棲雲咬了下唇,一時怒氣沖口道︰「你若真有心,怎不將淪落在金人手中仍然受辱的大宋女子救出?」
衛希顏臉容依然冷靜,「我不是神!況且,救得三個五個,讓留下的更怨憤?」
何棲雲無言,心頭卻止不住發冷,若非她是靖嵐的未婚妻子,當初這人還會救她出金營?
她掙月兌了衛希顏的手,側過身去。
衛希顏看了她一會,淡聲道︰「棲雲,你是有慈悲心的女子;我不是。……能入我心者,唯身邊親近之人。」
她頓了一頓,聲音又變得低柔而和緩,「棲雲,你亦是。」是我親近之人。
何棲雲肩頭顫了顫。
衛希顏手掌按上她肩,低柔聲音縈繞在她耳邊,「日後,你們亦有子女,有後代延綿……」
前人種樹,後人蔭福。
何棲雲哼了聲。
衛希顏收回手,勾唇道︰「當然,你可以選擇袖手旁觀,看我們如何種樹。」
何棲雲撇眉不想理會她,卻還是忍不住咬唇瞪了她一眼,氣道︰「都上你的船了,還能旁觀?」或許早在被拉進樞府時,就已被這人算計在內了。
終究是有幾分意不平,半惱下道︰「衛希顏,你就是個蠱惑人心的混蛋!」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甚是喜歡名可秀擲盞這段,所以再拉出來曬下,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