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暮時分,衛希顏一行進入穎昌府地界。
江北行營的都總管大衙設在穎昌府的府城內。
距府城尚有十余里時,便遠遠望見一群浩浩蕩蕩的人馬疾馳過來。
當先一騎很是醒目,那馬通體如墨,毛色光亮耀眼,夕陽下仿佛黑色的金子,腿長體俊,高大健美,比北方草原馬和西北河曲馬還要高出一頭,看起來很是漂亮威風。
這是海路運來的大食純血馬,衛希顏贈給江北行營主要將帥每人一匹,這匹以周穆王八駿之「逾輝」為名的閃亮馬正是江北行營兵馬都總管種瑜的坐騎。
馬上之人也同他的坐騎一般很是醒目,漆黑如墨的發絲整齊地綰在羊脂白玉雕麒麟的發冠中,外穿朱紫色瓖銀絲繡寶相花的大氅,襟袖都瓖著柔軟光亮的白狐毛,里面是件金紅二色的交領錦袍,繡著繁復華麗的纏枝花紋,眉目如畫,瀲灩似桃花,朱唇噙笑,又似春風融融的江南,陌上花開,驚艷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要說有多風騷就有多風騷。
衛希顏霎了下眼,心想虧得是主帥,若換作普通軍士,生得這般禍水模樣,進了那如狼似虎的軍營,那菊花還能安然否?
轉眼人馬已近二十丈內。
種瑜吊兒郎當的笑聲隔空而來,「听說京里物議沸騰熱鬧得緊,你這話題人物卻落跑到江北來,莫非是招架不住朝中那起子人的聒噪?」
衛希顏徐行從容,六名國師府親衛隨騎在後,她清笑一聲道︰「才在京里上了一堂政治思想教育課,約模能清靜會子。」
她說的是給皇帝和政事堂諸相進行的當前局勢分析。
種瑜聞言嗤道︰「朝堂上能清靜多久,文臣上殿不斗嘴皮子,那嘴里不就白生口水了?」
身後眾騎哈哈笑出聲來。
就說話的功夫,迎接的人馬已近丈外。
種瑜當先,左右是國防軍的軍將師將和文官監軍,吳階、韓世忠、蔣宣、高師旦、張元幹、張浚這些親信都在,再往後是行衙的重要佐員和高級幕僚,兩邊又有一隊親兵相護,浩浩蕩蕩不下四五十人。
眾將及文官幕僚各依官序上前見禮寒暄,簇擁著往穎昌府城而去。
種瑜微微落後她半個馬頭,瞥眼沒見著葉清鴻,便笑問︰「你家徒弟呢,這回沒跟著出來?」他記得衛希顏出行多半都會帶著她那徒弟,謂之「觀紛繁世情,洗清淨之心」。
衛希顏一笑,道︰「清鴻不耐煩這種寒暄場面。再者,她現在氣場太強大,可別懾著你們了。」
種瑜呸了聲,當他是江湖二三流孬手麼,好賴他也是昔日武林四公子之一,當即挑起眉毛哼道︰「有機會倒想切磋下,見識見識你這徒弟有多厲害。」
「切磋?」衛希顏斜眉打量了他兩眼,「別說沒提醒你,清鴻出劍向不容情,頂多嘛,不帶殺氣。」她勾了勾唇,「這‘切磋’麼,可得小心了。」最好自備傷藥。
想她那位妻姊夫,雪山神劍葉大劍客,自從舉家遷入臨安後,起初每月都要來鳳凰山莊尋清鴻切磋,每次都是一身血。葉大劍痴沉迷于劍道不在意,名淺裳可是心疼得很了,使出撒嬌耍賴裝心口疼等各種手段,就是不讓葉向天再提什麼切磋。
那是切磋嗎?分明是玩命!
衛希顏唇邊笑吟吟的,想起某個桃花臉的下場,表情愈發松快。
種瑜有些莫名,抬手模著沒留須的光潔下巴,瞅了衛希顏幾眼,越看越覺得這人不懷好意,心里便改了主意,他又不是追求武道的武痴,做甚子切磋?那葉清鴻一看就是個硬茬,還是不要招惹為妙。
便搖頭笑吟吟地說︰「還是不用了,常言道︰珍惜生命,遠離武痴。」
這是哪門子的「常言」?衛希顏斜眼鄙視他,說︰「未戰先怯。」
種瑜笑嘻嘻的,「這叫明智。」臉上沒有半分羞慚。
說著,他右手伸進滾著雪狐毛的袖筒里,竟神奇地模出把泥金描桃花紙扇,當著呼呼北風極其風騷地扇著。
衛希顏唇角扯了下,很是淡定地轉過眼去,和吳階、韓世忠等軍將敘話。
便說起九月的國防軍會戰演練,這是每年都要舉行的軍事演習,每軍選拔出甲乙兩個營,抽簽決定是步戰、騎戰、山地戰還是林地戰,奪冠者可得武勛積分,逢三年一轉的武階升職時就能用上,所以軍中上下對這每年一度的軍事演習都十分熱情。
今年這屆奪冠的是第六軍甲營隊,任指揮官的正是畢業于國防軍軍官學校的指揮系高才倪樸,這讓時任第六軍監軍的張浚很是得意,這可是他的學生,而且演習中還出現了另外幾位大放光芒的青年軍官,都是從軍校出來的俊杰,曾任軍校司業的張浚自然是樂呵呵的,在身兼帝校祭酒的衛國師跟前說話也很是敞亮,這表明國師當年拔擢他為軍校司業那是沒看錯人呀。
這麼一路敘話中,漸漸進了府城,通往江北兵馬行衙的長街已經被軍士清道,一路通行無阻。
行衙燈火通明,備了接風宴。衛希顏稍事洗漱,換了件紫紅地折枝花暗紋窄袖袍,神采奕奕地出現酒宴上,種瑜揮著扇子清嗓子吆喝︰「今晚要讓衛樞帥直著走出去,咱們江北行營可就丟大臉了!」一干武將文官忽啦啦起身敬酒,幾輪齊敬後又輪番上戰,種瑜在一旁煽風點火不停,「快,下一個,……下一個,……誰倒下就是狗熊……」
這晚,倒下了許多「狗熊」。
而不出意外地,江北軍意圖灌倒衛樞帥的陰謀再次破滅,種瑜咬著扇子哀淒——難道這已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次日,有軍事會議。
會議時間定在上午巳正時分,以方便宿醉的將官文官們睡個飽覺——衛希顏一向認為自己是通情達理的好上司,雖然有些時候會冒出點惡劣品性,但只是一點點而已。
當然,這是她自己的認為。
會議設在行衙議事廳,地板上鋪著墨綠色地氈,四只大鼎燒著白炭,廳中一張巨大的長形會議桌很是醒目,圍坐二三十人仍然寬綽有余,上鋪松綠色條紋布,兩邊是清一色的青靠背椅——雖然種瑜個人很華麗很風騷,但這間議事廳的布設卻顯出了屬于軍人的簡潔利落風格。
衛希顏穿著圓領窄袖的紫袍公服,沒有戴國師官帽,一頭潤亮烏發在親隨女衛的靈巧手指下綰出整齊的發髻,插枝晶瑩剔透的鳳凰翹頭式白玉簪子,顯得神清氣韶,完全看不出昨夜飲過海量的酒,種瑜只覺得刺眼,手中扇子扇呀扇。
參加會議的是軍內高級長官,包括駐防在整個大江之北的國防軍十個軍的軍統制和文官監軍,以及直接隸屬都總管行衙的重要官員。
「這次會議,是宣貫精神,統一思想。」衛希顏的開場白簡單利落,沒有一字廢話,也沒有多一字解釋。
這是宣貫誰的精神?又是統一什麼思想?
參會者好比瞎子吃湯圓,心里都有數。
衛希顏看向座官,點名道︰「申之,你來陳述北邊戰事,再做形勢分解。」
「諾。」
被點名的是樞密院駐江北行營參議官許申。
這參議官是南廷才有的官職,原先朝廷也有遣文官去軍中參謀軍務的,一般是本職帶「參軍事」,而無「參議官」的正經職名,衛希顏兵改後設此職,隸屬樞密院編制,歸兵房節制,而實際任職在軍中,相當于軍中參謀,樞府兵房則相當于參謀本部。
江北行營的國防軍設了四級參謀,職級最高的是行營參議官,其下依序是軍、師、部三級參議官,營級不設參議,只有監軍。
換句話講,參議官既是軍中主將的作戰參謀,又是樞密院軍事戰略的執行者,通過這個職位,在中央軍樞和駐地軍隊之間搭了個橋梁,溝通和聯系均比以前緊密,也更順暢。
作為軍隊參議官中級別最高的行營參議官,其職級僅次于樞密院兵房知事、副知事,職品在新官制中為從五品,等同跨入大宋朝中級官員的行列,而許申不過三十幾歲,就坐上行營參議的位置——尤其要經得起挑剔的樞密使和都總管的雙重壓迫,這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可見這許申也不是一般人。
他相貌生得秀雅,氣質也是溫潤如玉,頎秀的眉睫下有雙濃黑的眼楮,不知為何,往往令人不敢對視,仿佛一對眼心里隱藏所有的想法都被對方洞悉了,無端地生出寒意。
衛希顏笑曰「此謂之月復黑」,只是戲趣之言,卻道破真相,其實這人就是披著溫潤君子的外皮,內里則是滿肚子陰謀詭計,這會陳述戰況後分析起局勢,說道金軍南侵目的張口就是陰謀論調——
「金國剛遭受過一場大災,國內景況糟糕,權貴間因草場牲畜糧食而起的紛爭打斗不斷,並且越演越烈,想來日子是過不下去了,這個時候,北方草原的胡族往往要揮兵南下,用打草谷來轉化消解部族危局,這次金人進攻中原,亦月兌不了這個原因,所到之處必然大肆劫掠——但是,金軍只是為了‘打草谷’這麼簡單?」
有陰謀!
與會者精神一振。
之前做的戰況陳述,大家都知道的七七八八,只是缺了個中細節,都沒有投入十分心神,當听得這里時,卻都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听漏了一句。
行營參議官掌握著比他們所知更多的情報,這些情報往往更高端、更機密。
便听那溫雅從容的聲音道︰「根據樞府軍情司提供的情報分析,金軍的目的絕非只是劫掠——
「金軍從幽州、朔州分別南下的東西兩路大軍,實際上就是兩派勢力,代表了金國爭立皇嗣的兩派。
「東路軍都元帥為完顏宗磐,身為金帝嫡長,本身就是儲君人選;西路軍都元帥為完顏宗翰則,在國內已與完顏宗干摒棄前嫌,攜手支持太祖嫡長孫完顏亶為儲君。
「這爭立的兩派都是金國的實權宗貴,手下又各有一群擁隨者,金帝完顏晟雖然傾向于立嫡子為儲,但宗干宗翰聯手的勢力在勃極烈會議中佔了半壁江山,金帝無法壓制下去。加之金國大災,國庫財賦並現危機,而完顏晟的身體卻是每況愈下,立儲已是迫在眉睫。
「但是,立誰呢?空口白話誰都不服,要不武力相爭,誰贏了誰上位?但金人能經受起內戰的損失?況且,草原的景況已很不妙,部族、權貴、奴隸、平民,都是要吃飯的,這會兒因爭儲而戰只能讓矛盾愈發激化,解決不了當前棘手的麻煩。
「于是,勃極烈會上便做出了這麼一個決策︰兩派各自揮兵南下,誰先達成進攻目標,則冊其擁立者為皇儲。」
議事廳嗡的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許申同學也是很有來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