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鴻在驚雷堂的時候,從不沾酒。
作為一名殺手,絕不允許身上沾染任何味道,無論酒氣還是燻香脂粉,一點都不能沾,任何微小的紕漏都可能造成任務失敗,甚至把自己陷入殺局,這使得葉清鴻除了劍之外,沒有任何喜好,也沒有任何習慣,永遠的冷靜自制,日子過得比水還清,寡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
這種克制,對殺手和劍客來講都是必須,但從另一方面來講,過度克制意味著壓抑性情,只做該做的,不是想做的,這種心性能造就一個頂尖殺手,也能造就一個絕頂劍客,但是,這種心性成不了「道心」。
道心為自然,喜則好之,厭則惡之,想則為之,不想則棄之,隨心而去,任意而為,可以自制,卻不可以壓抑。
葉清鴻喝下一杯,然後,又一杯……
侍衛上了干果和獐鹿鋌(肉條),師徒倆且斟且飲,很快一瓶瓊花露飲空。
衛希顏又從雕花櫃里取出一瓶青州玉醅酒。
跟著,像變花樣般,拿出潤州浮玉春,江寧銀光酒,越州蓬萊春,秀州清若空,常州金斗泉,湖州六客堂,蘇州齊雲清露……
頃刻,沉水香雕琢的圓桌上幾乎堆了半個桌面,各色花釉的精致酒瓶琳瑯耀目。
似乎是將天下各州的名酒都收藏到她這官船的主艙里了。
葉清鴻拿著酒杯的手僵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這是開酒會?」
衛希顏笑得春花燦爛,「為師頭回請你喝酒,自然是要隆重些。」
葉清鴻撇撇嘴,不就是問了她和白輕衣之間的事麼,真個小心眼。
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河風透過半敞的舷窗扇颯颯吹入,又帶出濃郁的酒香,絲絲縷縷縈繞在大船上,船頭掌舵的齊九不由大力嗅了兩口,嘖嘖道︰「好酒啊!……葉真人當真喝酒了? ,真難得!」
和他說話的是國師近身女衛羅三娘,剛從主艙出來,和掌舵的侍衛齊九是夫妻,正送了盤廚房烤好的軟羊簽子過來,想起之前端入主艙時感到的詭異氣氛,她轉著眼珠子笑了兩聲,說︰「確實難得。」打定主意今晚離主艙遠點。
桌上的酒已少了七八瓶。
艙內酒氣醲郁芬香,光是聞著這味道就已讓人微醺了。
衛希顏一手執杯,一手敲箸,聲調悠悠地唱著曲牌,先才是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轉眼變了蘇學士的西江月,「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忽又跑到定風波,「……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調子又串了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跑調跑得令人發指。
葉清鴻覺得這才是折磨,傾杯動作不由變快。
衛希顏的嘴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果然,人的快樂還是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啊。
沉香桌上的酒瓶漸漸清空。
酒入胃腑,宛如雲蒸霞蔚,鳳翥龍蟠。
葉清鴻清冷如霜的眉間染上兩分酒意,平日冷漠的雙眸多了幾分盈動,瀲灩流離。
喝盡最後一杯,她微微閉上眸子,氣息在經脈中流轉。
衛希顏輕輕晃著白瓷折枝梅酒盅里的最後半杯酒,笑得陽光明媚,亂串的唱腔跑到了漁家傲,正是「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葉清鴻忽然睜眸,眼神清冽如水,酒意已去,「您是要金人歸無路?」
斷人後路,抄人老窩——很合她這位師傅月復里黑的性子。
衛希顏「咦」的一聲,「徒兒沒醉呀?」又模著下巴很是自戀,「為師這天籟之音,令人不忍醉去。」
葉清鴻的額頭狠狠跳了兩下,忍著掐她的沖動,冷聲道︰「當年黃河一戰,您不必拔劍,亮嗓足以退敵千里。」
衛希顏笑得哈哈仰倒。
其實她的聲音很好听,就是跑調厲害,這是天生缺憾,前世血狼團的伙伴有得罪她的沒少被她用音波功荼毒。
抬手將最後半杯酒飲盡,仰在長毛地毯上懶得起身,舉著空杯晃了晃,「櫃里還有酒喲。」她漫聲說。
回她的是一道劍光。
衛希顏嘆氣,「這習慣可不好。」已瞬移出現在門邊,拉了下懸垂下來的鈴繩。
少頃,羅三娘叩門入內,利落地收拾了杯盞,退身下去。
衛希顏從黑漆雕邊的書案抽匣里取出隨身攜帶的羊皮地圖,招手叫葉清鴻坐過去。
她沒有忘記葉清鴻剛才問的那一句——要讓金人歸無路?
衛希顏見她神情專注地看著地圖,心里有歡喜和欣慰。
這是葉清鴻首次主動地關心她的軍謀之事。
雖然衛希顏以前也曾差她公事,但那份遵從只是出于徒弟對師傅的尊重,而不是心甘情願地去做這些事,眼下的主動意味著她將入世修劍的那番話听進去了,這當然是好事。
衛希顏盤算著怎麼差使這個徒弟,心里的小人樂得翻跟斗。
她取了張白宣,又從筆筒內取了枝炭筆……之所以不叫鉛筆,是因筆芯不是鉛粉做成,而是用石墨粉摻合粘土燒制而成,因宋人管石墨叫石炭,遂稱為「炭筆」——後世稱之為鉛筆的就是石墨芯筆,只是沿用了最初的鉛粉筆稱呼而已,和「鉛」已經沒有關系。
衛希顏握著炭筆在紙面上拉出一條縱向弧線,道︰「這是大宋的海岸線,喏,從密州、海州這里分,上邊是北廷,下邊是咱們。」炭筆畫出一道橫線表示分界。
在分界線下方畫了個圈,「這是海州的州城,海州水師駐扎在東北的海州灣。」
再在海州下方畫出長江和長江的入海口——這個時代長江口的崇明島還沒有沖積完全,長江口的水師駐扎在崇明島上方的通州(南通)海門縣。
「朝廷在這里建有海門軍港,駐三千水師,往北可連通海州水師,往南可拱衛秀州市舶司華亭(上海)。」
她將海岸線往東北延伸,勾出目前隸屬金國的東京路——包括整個遼東半島。
「遼東」一詞最早見于春秋時期,到戰國時期,燕國的燕昭王正式設遼東郡,郡治為襄平——現為金國的遼陽府。
衛希顏在遼東半島的最南端橫切一條線,「這是合思關(遼寧金州),金軍在這里建有堡寨,駐了一個猛安,就是千戶,實際兵員只有六七百。」
在合思關以南,是遼東半島的最南端,形似半島的嘴喙部分,在另一個時空屬于大連和旅順——天然的不凍良港,此時卻還是一片沒有人煙的空白區。
衛希顏將這個空白區圈了起來,「只要拿下合思關,建立炮堡,就可南連海上,北拒金軍,因此處地形北寬南窄,南部最窄處,東西相距不到十里,在這里建立堡壘,就相當于扼住了內陸和海上交通的咽喉,進可攻,退可守。」
進可攻,是往遼東半島的內陸推進,往正北可攻東京路的路治遼陽府,往東北可攻婆速路,打通鴨淥江(鴨綠江)。退可守,是可退守海上,以海州為補給點和增援。
葉清鴻的雙眸看向羊皮地圖,伸出一根白淨有力的手指,依次點下滄州、濱州、青州、萊州、登州。
這五州連起來,就是北廷環繞渤海的地域。
其中,登州的蓬萊,距離遼東半島最南端不到三百宋里。
她的話簡明扼要,「北廷有水師。」
雖然遼東半島在金國控制下,但金國擅馬戰不擅水,沒有建水軍,所以拿下合思關後不必顧慮金軍從海上進攻;但北廷不同,因南廷水師來自海上的威脅,相繼在東部沿海重鎮興修堡壘,建駐水師船隊,即使整體實力比不了南廷水師,卻也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力量,尤其佔據了地利優勢——若五州都駐水軍,則可對遼東半島形成海上的包圍圈。
相反,南廷距離遼東半島最近的海州,其間還隔著北廷的密、萊、登三州,有鞭長莫及之險。
雖然海上不同陸地,廣闊的海域無法像陸地那樣容易封鎖,並且,在茫茫大海上堵截一支艦隊也不是那麼容易,但從「地利」看,南廷終究不及北廷近便,一旦在遼東半島開戰,北廷調兵和補給都比南廷更快。
所以,即使南廷水師趁虛而入佔領合思關以南的遼東半島嘴喙,更難的考驗卻是︰如何守住這個半島的嘴喙部分?
「所以,佔據這里的水師必須打通兩條補給線。」衛希顏回應葉清鴻的質疑道。
她手中炭筆在那張白宣上重重畫了兩道粗線。
「第一條補給線,從海州連通遼東半島嘴喙。
「第二條補給線︰從半島嘴喙往金國東北邊境延伸,連通婆速路的來遠城(丹東)、桓州(集安)、淥州(臨江),再連接曷懶路的鈍恩城(圖們市),經統門河(圖們河)入北東海——
「這是一條水路,從遼東半島的海面進入鴨綠江,再從鴨綠江順流而上到長白山南麓進入統門河,再由河口入海,進入金國、高麗、倭國圍繞的北東海海域(日本海);
「然後,再由這里的海路穿過高麗和倭國之間的海峽,連通我朝的通州水師。」
相對第一條補給線,這第二條補給線更為漫長,然而在東大洋的制海權戰略中至關重要。
在圖們江入海口的上方就是海參崴,現在還只是金國恤品路最南部臨海的一個小漁村,「海參崴」在古老的肅慎(女真族祖先)語中就是「海邊的漁村」。在另一個時空中,滿清康熙朝時沙俄入侵佔去這片土地,將海參崴易名為「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語的意思是「統治」,後來這里成為俄羅斯在遠東地區的最大城市,也成為俄羅斯在太平洋沿岸最重要的戰略港口——俄太平洋艦隊的司令部駐地。
從海參崴往北可到庫頁島,現下仍是金國的屬地,穿過庫頁島南面與北海道相間的海峽,就是北太平洋,而北太平洋的東岸是整個北美洲。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
1、範文正公︰範仲淹。
2、關于鉛筆名稱的由來,還有另外一種說法︰
16世紀中期,在英格蘭的一個叫巴羅代爾的地方,人們發現了一種黑色的礦物——石墨。由于石墨能像鉛一樣在紙上留下痕跡,但這痕跡比鉛的痕跡要黑得多,于是,巴羅代爾的人們稱石墨為「黑鉛」。這個稱呼在歐洲流傳開來。
18世紀初,德國一位化學家用石墨粉造出最早的鉛筆,襲用了歐洲人對石墨的「黑鉛」稱呼,稱之為「鉛筆」。
按這種來歷,鉛筆跟「鉛」這個金屬更是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了。
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用鉛筆寫字時,理直氣壯地給更小的小朋友說,「鉛筆當然是鉛做的啊」,然後這個認知持續了好多年(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