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GL) 楓閣析戰

作者 ︰ 君朝西

臨安,楓閣。

天氣晴好,幾乎看不見一絲浮雲,陽光灑落在滿園的楓樹上,將斑斕的色彩映照得越發炫目,紅的綠的黃的,深深淺淺,一層又一層。

庭院最前的楓樹下置了一張蝙蝠流雲的圍欄榻,名可秀和一個容貌十分俊雅的男子對坐下棋。戴著面具的鐵丑靜靜地侍立在榻後,手中拿著炭筆和硬板紙,似乎在記棋路,又似乎是在記籌。幾丈開外起了紅泥爐煎茶,名雅時不時端著漆盤上前換茶,又悄無聲息地退將開去。

和名可秀下棋的男子年約三十五六,穿了身月白色暗花紋錦的交衽寬袖袍,沒有戴襆頭,只用長長的綢帶束著發髻,柔軟的飄帶垂落在肩後,豐采致致。

他隨意地靠在長榻的圍欄上,一只修長潔白的手掌握著黃銅棋盅,不緊不慢地搖晃著,姿態悠然的好似一幅畫。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研討著經義。

這人正是《西湖時報》社的社首,當朝名士蘇澹蘇雲卿,號明鏡,出身于大宋名門蘇氏。

大宋最有名望的蘇氏有兩支,一為眉山蘇,即蘇洵蘇軾那一支;二為泉州蘇,即哲宗朝宰相蘇頌這一支。

蘇頌深通經史百家,學識淵博,舉凡圖緯、陰陽、五行、星歷、山經、本草無不鑽研,而尤以經學、天成就最著,蘇頌七子都是飽學之士,尤其孫輩中出了個不拘于行的蘇澹,幾乎承繼了祖父的博學多才,不僅經學深醇,同時于陰陽、五行、算學、天文、地理等方面也頗有造詣。

蘇澹十九歲即中進士,但只在太史局任官一年便辭官而去,從此四方游學交友,和洛陽名士尹焞、邵伯溫、朱敦儒等人以學論交,又和楊時、胡安國等儒學名家論經辯道,更西入巴蜀和譙定論學,行跡遍歷大江南北,聲名也聞于儒林,卻隱逸不出世,直到建炎立朝,方以《西湖時報》的社首赫然現身于人前。

朝廷下詔征闢他為太學博士,蘇澹領旨執教,卻辭卻職俸,因此贏得清名,朝野贊譽他「治學不慕利」,其後又兼鳳凰書院的客座經講教授,在太學和書院主講《易》和《孟子》,講學妙趣橫生,又深入淺出,深得學生愛戴,尊稱明鏡先生。

但朝野鮮少有人知道,這位當朝名士竟和名花流的現任宗主是學出同門的師兄妹,只不過,一個是文武兼修,一個卻是專研文而不攻武。

若論經學造詣,蘇澹長于《易》和《孟子》,而名可秀長于《論語》《墨子》,當然,兩人對法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雜家之學也多有涉獵,因而閑暇之時經常探討學問,多有獲益。

兩人這會下的是雙陸,原名「波羅塞戲」,據說源自天竺,在三國時代流入中國,南北朝時盛行,唐代風行權貴階層,宋代更加普及,在繁華城邑的茶肆里,多半都會備下三棋——圍棋、象棋、雙陸,供客人消遣玩耍,不僅在大宋風行,就連以前的遼國和現在的金國都有很多權貴是玩雙陸的高手,並分出了很多流派。

此時名可秀和蘇澹玩的正是雙陸中的一種有名流派——廣州雙陸。廣州雙陸的玩法是由雙方各執十五粒椎形棋子稱為「馬」,棋分黑白,又有兩枚骰子,由黑白雙方輪流擲骰,根據骰點的倍數行棋,以拈馬先盡為勝,即最先將對方的棋子全部移離棋盤者為勝。

這廣州雙陸的妙處在于技巧和運氣各佔一半,由擲骰決定棋路,而骰點擲出多少,取決于手氣,不是智算過人,便能取勝,和圍棋的謀算布局不一樣。

名可秀在圍棋道的造詣已達「入神」境界,蘇澹每與之對弈,都有敗無勝,久之便失了對奕的興致,說她「謀算太可怕」,玩雙陸至少還有一半運氣成分。

可惜,這個「一半」的運氣卻也靠不住。

名可秀笑著拈去他最後一枚棋馬,「師兄,得罪了。」

即使不用內力控骰,因對力之一道的運用精妙,名可秀有相當的技巧來把握擲骰的力度角度,以得到想要的骰點,至于骰點對應的棋路選擇,則取決于計算,這正是她的長處。

于是,蘇澹只得再次推盤認輸。

棋盤上白色錐馬十五只,又是一局完勝。

蘇澹拍了下額,嘆道︰「今日氣運不濟呀。」

名可秀打趣他,「師兄出門前未曾佔卦?」

「師妹,善易者不卜也。」

蘇澹又擺好棋馬,拿起牙骰擲入棋盅,搖晃著道︰「再來,再來,不信贏不了你,至少得吃掉你幾只馬。」

說出「至少」已是底氣不足。

名可秀微微一笑,「師兄氣勢已輸。」

意思是︰不下也罷。

再來也是敗局。

蘇澹嘆了口氣,「果然,世上最無趣之事,便是棋不逢對手……」

名可秀撲哧笑出。

這話是衛希顏說的,用來表達她被迫和名可秀對弈的怨念——不是國手,奈何與國手對陣……

但見蘇澹眼中笑意盎然,名可秀便知他在打趣希顏,勾唇一笑,道︰「希顏得罪師兄了?」

說話間,名雅端著填漆托盤盛上熱手巾,跟著又換了茶盞。

蘇澹拿起熱巾子擦手,一邊抱怨道︰「你家希顏動下嘴皮子,就使喚得司天監滴溜轉,連帶天文院亦不得安生。」

名可秀略一想,笑道︰「師兄說的是航海儀?」

「可不是?韓守思這會可是頭疼得緊。」

韓守思是司天監的監正,名行儉。

蘇澹端起白瓷剔梅花的茶盞,啜了兩口,道︰「先是按她要求改進了指南針,做出航海羅盤,這會又要求制出經度儀、緯度儀,她當是畫餅麼,落筆畫個圈就成了?」

名可秀唇邊漾笑,說︰「定是韓守思諮問師兄太頻繁,煩著你了。」

蘇澹現下是翰林國學院的分支——翰林天院的掌院院士,而院士的職責之一,便是職司相關部署衙門在學術上的諮問,司天監遇到難題,自然要找天院的院士研討,更何況蘇澹和韓行儉還有著家世淵源和私人交情,司天監不找他找誰?

蘇澹哼聲道︰「瞧瞧你家那位,盡能找事。」

名可秀端了茶盞,不緊不慢道︰「師兄和韓守思祖上就有淵源,又是學問論交,即使沒有樞府提呈的軍事航海司目立項,你當韓守思便不煩你了?」

當年,蘇澹的祖父蘇頌為相時主持研制水運儀象台和假天儀,韓行儉的祖父韓公廉就是蘇相的有力臂助,韓行儉承繼家學,官任太史局五官正,後因太史局令妒賢嫉才,韓行儉索性辭官歸家做學問。後來,蘇澹的父親遷任杭州轄下的富陽縣令,蘇澹在富陽結識韓行儉,方知祖上淵源,遂多有往來,交情益篤。建炎立朝後,朝廷重立司天監,蘇澹便向名可秀推舉韓行儉出任監正,到蘇澹供職天院後,兩人往來便更多了公事交誼。

正像名可秀說的,韓行儉不煩他煩誰?

「再說,」名可秀又笑吟吟道,「航海儀涉及天,這難道不是師兄感興趣的?」

蘇澹放下茶盞,神情帶著幾分慵散,「興趣成了職事就沒了趣,就好比身上加了幾道箍子,渾身不得松活,哪還有趣?」

名可秀瞪他一眼,毫不客氣地嗆他,「沒有身體力行,哪來真知學問?」

她知道蘇澹的性子,向來疏散不喜拘束,當年科舉做官是滿足父親的期望,之後便借口朝中奸黨橫行不願苟合辭官而去,還被蘇父贊為有風骨,事實上是不耐煩做官的煩瑣,若非現在任著的太學博士和翰林院士都屬于比較清閑的職位,他早就甩袖子不干了。

這種任性的師兄,須得時不時敲打,否則哪時懶骨頭發作,就撂挑子做他的閑雲野鶴去了。

蘇澹嗟呀嘆氣,說了句︰「師妹越來越無趣了。」又被名可秀瞪了一眼,他笑著起身踱到楓樹下,伸手拈下一片楓葉,擱到鼻下輕嗅,語調悠悠地說道,「你們家那位現下是出海了罷?」

名可秀目光一閃,微笑道︰「希顏奉旨江北巡軍,這在朝中不是秘密。」

蘇澹輕笑一聲,「師妹,你忘了,師兄我精通易數之學。」

名可秀話里帶著笑意,「師兄不是說,善易者不卜也。」

蘇澹回眸斜她一眼,「得了,少和我打迷蹤卦,你家樞相的行蹤是軍事機密,我且不管,但北方戰事如何,你總得交交底罷,不然,這報紙你做去。」

這才是蘇澹來訪的目的。

兩人回到正心閣說話。

名雅重新上茶,又拉開牆上輿圖的帷簾,退將出去。

名可秀道︰「……之前和師兄說過,金國不宣而戰,是想打大宋一個措手不及。事實上,攻宋的計劃應該是在七八月間就已定下,之後的幾個月里,金國西京路的大軍從西京雲中向朔、代二州集結,北京路和中都路的軍隊向涿、易二州集結,另外上京路的部族軍和族外附屬軍——契丹軍、渤海軍、奚軍、漢軍都一撥撥地分兵調往雲中和幽州。

「十幾萬大軍的集結雖然進行得隱秘,但豈能完全瞞過我大宋的職方館?北廷不作聲,是因早就定下‘誘敵深入,關門打狗’之策,金軍集結的同時,北廷軍隊亦在悄然調動……」

蘇澹凝神听著,他雖然不甚通曉軍事,卻也知道北邊的胡族歷來有九月進兵、十二月退兵的傳統,因為八月正是漢人的秋收時節,九月出兵正好打草谷;而且,大宋河北地帶冬季嚴寒,河流湖泊多數結冰或枯水,河北構築的河道防線便成了胡人騎兵馳騁的坦途——金軍的騎兵先鋒,只需半日便可直撲霸、雄二州城下。

早在月間,名可秀和衛希顏就不斷推演金軍的進軍路線和北廷的戰略戰術,開戰後結合北邊情報再做修正,心中自有一盤清晰的棋局。

她指著地圖說道︰「金軍分東西二路進軍,可分別牽制太行山東西的宋軍,使之各自為戰,不能互援。而這兩路的金軍亦是分兵而進,你看,完顏宗磐的東路軍,實際上是分兵三道,分別從霸州、雄州、遂城進兵。金軍此次攻宋的主要目的是掠取財貨,並破壞河北河東路,以損北廷國力,則不會與宋軍決于堅城,凡遇城寨,可取則取,不可取則繞道而行——出遂城這一軍,可抄掠保州、祁州,並牽制中山府的宋軍;取雄州的金軍,可掠莫州、高陽,並牽制河間府的宋軍;出霸州這一路,可抄掠清州、滄州……」

大宋為了防邊的需要,在雄州、莫州、霸州、高陽引澱水灌澆稻田,從高陽以東瀕海廣袤數百里間,悉為稻田,又自保州引沈水向西至滿城縣、向東注入邊吳泊開置水田,自真定府曲陽縣引唐河至中山府,又向東分渠至祁州蒲陽注入沙河,下游經邊吳泊入界河,在沿岸隙地開田種稻。到了熙寧年間,界河南岸窪地接納了滹沱、漳、淇、易、白溝和黃河諸水,形成了由三十處大小澱泊組成的澱泊帶——從西起保州西北的沈苑泊,東至滄州的泥沽海口,約八百余里的土地上,軍民廣開稻田,使這一帶成為黃河之北少見的稻糧產地。

而太行山以西的地段,則是典型的黃河流域植物,出產粟麥黍豆這類雜糧,不及太行山東脈諸州的富庶多產。

「……說起來,倒是完顏宗翰的西路軍比較吃虧,」名可秀譏諷道,「不及東路軍劫掠的是富沃之地。」

究竟是勃極烈會議上「太祖派」在和「金主派」的角逐中失了利而分到西路,還是完顏宗干和完顏宗翰另有打算?

名可秀和衛希顏目前仍未想通。

這仿佛是在整盤棋局中的一角蒙了紗,或許無關緊要,更或許是個關鍵,將對整個戰局造成影響……名可秀蹙眉盯著地圖上的朔州、代州、忻州一線。

此時,西路金軍已經攻下忻州和忻州西面的憲州靜樂城,對太原城圍而不打,只派出幾路騎兵在太原府境內四處游掠。

完顏宗翰想誘使太原守軍出城野戰,還是另有圖謀?

名可秀正思忖著,便听蘇澹道︰「北廷既知金軍將攻宋,為何不提前知會百姓撤離……」話還沒說完,他就搖了搖頭,嘆道,「雷動不會行此策。」

她頷首道︰「不錯,試想河北河東兩地的百姓有多少?上百萬眾,若朝廷提前敕告百姓南撤,焉能不引起金國注意?再者,即使朝廷發了敕告,亦未必有用,必然有許多百姓不舍得輕棄祖業家產……」

「更何況,」她目光幽深道,「近百萬難民往南,沿途的州縣如何安置?糧食是個大難題,往少里算,即使只有四五十萬難民,打上半年仗,救濟糧亦需一百萬石?還不算轉運途中的損耗;加上又是隆冬時節,除了糧食外,還得注意防寒御寒的措置,否則,不饑死先得凍死,則引起民怨民憤,外患未平,倒添了內亂——按那位雷太師的性情,豈會采用此策,陷己于難地?」

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道︰「歷來遇上胡族興兵犯邊,朝廷哪有多想百姓安危的?依本朝舊法,這時節,多是募集壯勇百姓為廂軍、巡檢,一可補禁軍兵力不足,二亦是賑濟災民之法,三可防百姓生亂。此等措置雖有可取之處,但民不教而使之戰,何如棄之?」

蘇澹想了想,道︰「或可實行堅壁清野之策?」

名可秀搖頭,「堅壁清野易說難行,百姓不會舍得燒了自家糧食,若官府強燒或是強行運走,則他們恨的不是金兵,而是朝廷,這些人留在城中,誰能確保他們不懷怨恨而勾結金兵?」她目光泛冷,「這天下,多的是只顧家財,而無家國之念和華夷之防的貪愚之民。而且,這些邊境城縣,因鄰近胡蠻,民風尚武,百姓家里多藏刀弓,豪強之家更是豢養家丁莊院,官府若強行燒糧,只怕還未與金兵交戰,便先起內斗了。」

她語氣頓了頓,又道︰「金軍既要搶糧,又要搶財搶人,小半個河北路、河東路的財貨人口,對金兵行軍而言,亦是一個負擔,要麼駐守當地,要麼分兵掠回國內,掠的越多,則前進的兵力越被分薄……」

她遙指雄州道︰「東路的霸州、遂城已失,金軍騎兵正在這兩州境內劫掠;雄州仍然堅守,金軍留了兩千騎步軍圍城不攻,回頭拿下容城、歸信,主力又繞過雄州城,拿下莫州。據前日情報,已進逼高陽……」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

雙陸︰據說源于公元前3世紀的古印度(一說是古埃及),後來相繼風行古希臘和古羅馬,三國時期,由曹操之子曹植傳入中國。大約在公元11世紀,也就是宋朝的仁宗到—神宗時代,又傳到法國和德國,很受那些賭徒的歡迎。所以,可以說,這時代的雙陸是一種共玩的世界性棋類。不過,到了清朝時,雙陸已在中國失傳,所以現在的人很少听說有這種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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