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四年,春暮。
王美人姓王,可她的名字並不叫美人;只不過是因為從進宮之後,她的名姓就變得不再重要——正如她叫美人,貴妃就叫做貴妃,總沒人再叫她們的名字。
美人在後宮之中,屬正四品,統共只有九人,正是個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的位置。
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心中十分忐忑,卻又得意。
說起來,這天底下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像她這樣好命︰身為輕車都尉之女,舅母又是一品鎮國將軍的愛女,誰能不給她三分薄面?更何況,她亦得老天眷顧,生得花容月貌。
如今她才進宮,便有機會得蒙聖寵,前途未可限量……想到這里,未免心神蕩漾。
等了許久,終于覺得有人來了。
那一重又一重的跪地聲,以及口稱萬歲的聲音,听起來十分悅耳。
隔著明黃的圍帳,天子越走越近,那明黃色的龍靴踩在鋪了軟墊的宮內,發出細碎的聲響。
雖朦朦朧朧,看得不甚清楚,卻也可見那隱約的俊秀模樣。
王美人心跳變得快了起來,還差一步……便可真真切切得見天顏。
可是就在那只手伸出來要撩開帳子的時候,忽然听到外面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以及一聲急切的「萬歲爺——」
那只預備要撩開圍帳的手,頓了一頓,然後收了回去。
王美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怎麼?」
這聲音,低沉委婉,十分動听,卻又隱約透著天家威嚴,王美人的心似乎被貓輕輕撓了一下。
那之前說話的人听見這不怒自威的話語,似乎也有些膽戰心驚,撲通跪了下來,似是不敢說話,又不能不說,聲音里帶著些抖意。
「回……回皇上的話,听得那掖庭宮中的皇後娘娘的人來報,皇後娘娘身上不大爽快。」
這大約不算什麼大事,王美人想,既然身體不適,便該請太醫過去瞧……
誰知天子卻即刻道︰「擺駕去掖庭宮。」說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美人愣在床上,等了半天,終于有人來了。
那是個小太監,就是剛剛在天子面前回話的那一個;隔著帳子听他說話,聲音清亮無比,仿佛剛才那麼害怕的人根本不是他。
「娘娘,皇上這會去了掖庭宮,不知幾時回來,煩請娘娘耐心等候。」
他說完,又恭順退下;王美人似覺得,閉上眼也能看到他面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王美人雖不甘,但也只好稱是。
夜幕深沉,宮中又清冷寂寞,等了不知道多久,王美人咬牙用被子裹住身上,坐了起來,猛然拉開床上的圍帳。
外間空無一人。
饒是出身自富貴雍容的人家,王美人也差點罵娘。
更聲漸近,只听有人進屋,那是個年輕的小太監,生得眉目聰敏,他見到王美人起身,也不驚異,笑著行了大禮,然後道︰「娘娘,時辰到了,請娘娘起身梳妝,奴才等好送娘娘回寢殿中歇息。」還是那位小太監。
至此王美人方知,她白等了一夜。
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折損,王美人當真恨得牙癢,在心中破口大罵起來。
雖然沒能真正侍寢,但禮數卻不能錯,這是正理。
回到自己寢殿,哪里有什麼機會給王美人休息?她只能盛妝起來,馬不停蹄地往掖庭宮趕。
掖庭宮內,住的是中宮皇後謝氏,乃是前太師之女,艷名四播,天下皆知。
莫說王美人如今帶著一股子怨氣,就是平常,女人與女人之間,也總是爭強好勝,別人簪花她便扶柳,總希望自己比別人更美。
當初她進宮,理當覲見,誰知道當日皇後娘娘便稱病不見客,後來听宮人議論了一番,都說是那天的百花杏仁豆腐腦味道好,皇後娘娘吃到撐得後來吐了個昏天黑地……今日倒是要看看,這天下第一卻又吃飽了撐的皇後娘娘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掖庭宮的正殿輝煌富麗,看得王美人有些不甘,她年輕美貌,進宮時日尚淺,住得離天子甚遠,前日到興慶宮賞花,抬著轎子也要走半個多時辰,才到目的地;偏那轎子行得快,顛得人花容失色,後面看花看得頭暈腦脹,不知其所以然。
下了轎,王美人扶了一個宮女,款款地進了正殿,幾個宮女笑臉盈盈地迎了上來,說是皇後昨夜有些不適,故而晚起,如今正在梳妝,請她少坐片刻。
王美人笑著應聲,卻暗中打量這幾個宮女,皆是穿著一色的宮裝,模樣標致,不與一般富貴人家的小姐有什麼差別。
端了茶來,方才為首的一個宮女見時候不早,便笑著說去瞧皇後娘娘如何了,王美人還要看時,視線卻被一串串的珠簾與紗帳擋了個七七八八。
好在不多時,便听到眾人的腳步聲。
行在最前頭的一個人,掀了簾子,也因這動作,露出一只縴細的手。
這一雙妙手,恰到好處,不大亦不小,雪白若凝脂,仿若無骨,渾然如玉。
王美人素來覺得自己一雙柔荑美若蔥根,但看著那只手,卻不由得自慚形穢,兩只手握在一處,不知往何處放才好。
手的主人走了出來,模樣嬌俏,穿的是一身綠衣,與宮中諸人都不一樣。
王美人雖知她不是正主,但也疑她身份有異,故此忙站了起來。
忽然又听得一聲輕笑,自簾外又走來了一人,這人笑著坐到了皇後的鳳椅之上。
她的雙手交疊在膝蓋之上,姿態雍容,王美人忍不住先要瞧瞧她的一雙手。
可是,這雙手該如何形容才好呢?
王美人心中思量,若說方才那只手是白玉無瑕,如今看來,與這雙手相比起,竟成了蠟做的。
這雙精妙無雙的手,指甲約三分之一寸長,染了鮮紅的鳳仙花汁,無可挑剔。
王美人抬起頭,垂著眼卻暗地里細瞧這雙手的主人。
她這時候這才明白,為何昨夜里,皇上要走。
這樣美麗的人,書里沒有過,畫里也沒有過,怎麼瞧都是好,從頭至尾,竟無半點瑕疵。
她身穿明黃,頭戴鳳冠,正是扶姜皇後謝氏。
她年紀不過約莫十五六歲,楊柳縴腰,芙蓉為面,眉是青峰聚,眼是水波橫,正如她的名諱。
當朝皇後謝氏,名輕容,小字橫波。
如此笑容滿面的一張臉,直叫人目眩神迷。
是的,笑容滿面。
她眉目雖好得無法形容,但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笑顏。
大抵上美人姿態,越是悲戚,越是楚楚動人,便越覺可愛;但她笑靨如花,叫人覺得她雖明艷不可方物彷如謫仙,卻又似乎觸手可及。
這樣微妙,叫人如何不歡喜?
王美人從未料到,自己竟有一日,看到一個女子,也能看得痴了。
這便是皇後謝氏!
王美人十分不甘心,她覺得自己仿佛一精裝上陣的小兵,持著兵器沖上沙場,以為必可揚名立萬;卻發覺面前站著敵軍大將,手拿三尺長刀,飲血而笑。
這場仗實在太不公平,怎麼老天爺這麼偏愛了面前的人?
她紅了臉,正要開口,忽然瞧見皇後娘娘打了個呵欠。
不由得一愣。
皇後娘娘的姿勢並不算優雅,更談不上雍容,她就是歪歪地靠著椅背,將一條腿架著另一條腿,托著腮,手肘落在扶手上,睡眼惺忪得像只美麗的大貓,唯有臉上的笑容不變。
王美人上前,跪拜行禮。
謝輕容看看王美人,並不叫她起身,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又看,最後又看看那綠衣的女子,忽然笑出了聲。
那綠衣女子警覺︰「皇後娘娘?」
漂亮的手指指住王美人,謝輕容的表情有些奇怪︰「這就是你說的那入宮來不跟本宮打招呼不守規矩的……你叫什麼?」她最後這句,是問的王美人。
王美人渾渾噩噩地想起,那扶姜律書上說……皇後謹言慎行,可為天下之表率——
她只得當听的都是天書,陪著笑臉道︰「皇後娘娘,臣妾姓王,乃是……」
正要自報身家,卻見閑閑地揮手,懶洋洋地道︰「不必說了,說了本宮也記不住。」
王美人吞了吞口水,靜默。
但見綠袖的面上帶著一點點尷尬,一點點憤怒,一點點無奈,還有一點點難以捉模的神情,額頭上青筋躍動,卻還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禮,道︰「皇後娘娘,您記岔了,奴婢未曾說過這樣的話。」短短一句話,卻是鏗鏹頓挫,擲地有聲。
「不是,你分明說過……」
謝輕容說到這里,注意到自己屬下那危險的……即將暴怒的眼神,一時間覺得不妙,立刻改口道︰「是我記錯了。」
王美人跪在地上,膝蓋發疼,卻又覺得奇怪,瞧這樣子,真不知道究竟誰才是皇後。
于是謝輕容又問︰「你姓王?」
「回皇後娘娘的話,正是。」
謝輕容微微頷首,道︰「你抬起頭來,給我瞧瞧。」
王美人只好依言抬起頭,任謝皇後檢視。
要直面著這明艷動人的皇後已經讓人心中不安,何況她的眼神,就像是東門市集上賣肉的販子,正在對一大塊豬肉挑肥揀瘦計較著要從何處開始下手切開一般,王美人渾身上下都泛起了雞皮疙瘩。
待她看完了,又問︰「你是哪里人?」
王美人忙回答︰「回皇後娘娘,臣妾是安陽府的人。」
謝輕容笑眯眯地夸贊︰「都說安陽出美人,果然如此。」
被這樣的美人夸贊,王美人心中一動,只覺得飄飄然起來。
然而下一句話,卻叫她差點跌了下巴。
「不過還是及不上本宮標致,」謝皇後說得很認真,她看向綠袖,笑眯眯地問道︰「綠袖,你以為如何?」
這個時候會認真回答的人都是豬頭,綠袖微笑著垂首,又是一福,卻什麼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