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窗,太後能瞧見外頭的天空全然是黑的,夜幕沉臨,月明星稀,可以想見明日的天氣,一定十分的好。
文廷玉在等她說話,他就那麼站在那,一臉的平靜。
太後忽然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想了想,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皇上對太子是怎麼想呢?」
文廷玉沒料到太後卻是不提謝輕容,只提太子,他沉吟了片刻,道︰「太子就是太子。」
太後道︰「你不將他當兒子,倒像是對仇人似的。」
文廷玉不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太後又道︰「為何呢?」
即便並不是自己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始終也是血脈相連的孩子,可是文廷玉並不大在意太子,甚至于好像對他有些討厭。
文廷玉道︰「這世間上的事情也有的,是沒什麼道理可講,比如父皇,又比如先皇在世的時候,對朕也是不大喜歡的。」
喜歡跟不喜歡又有什麼關系?不是一樣讓他坐了皇位。
太後的手微微一震。
她就知道,從前受到了輕視與敵對,無論隔多少年,都不會令她眼前的ど子忘懷。
反而是,周而復始的,仿佛魔障一樣,輪回來去。
「謝輕容的孩子,是誰的呢?」
這問題讓文廷玉覺得有些屈辱。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暴躁,尤其是當端坐著的太後,露出那種平靜淡然的表情,仿佛不帶感情地只想就事論事的態度,穩穩當當的說話語調。
每一樣都讓他想發怒。
「太後想說的是什麼呢?」
外面忽然有些聲音。
「怎麼了?」
文廷玉呼太監進來,查問究竟何事,那太監出去一趟,又再度來回報,道︰「謝姑娘來請安。」
還會有哪個謝姑娘呢
文廷玉當即便沉下臉︰「攆出去。」
那太監應了是正要退出,卻听見太後道︰「難得有心,請她入內吧。」
太監懵懂懂地看著兩位主子,心里實在拿捏不準該當听誰的話才好,只見太後與文廷玉對望良久,最後是文廷玉讓步了。
「請她進來吧。」
違逆太後的話,在現下並不是好時機,謝輕容有孕在身,這個宮廷又太大,即使日夜守衛,也未知會發生什麼事情。
謝輕容又是那一貫的姿態,招招搖搖,仿佛不將眾人看在眼內一般地走了進來。
這時候文廷玉已經坐了下來,沒個說話的意思,只板著一張黑漆漆的臉,看都不看她。
謝輕容莞爾一笑。
太後也知道,她並不是真心來請安的,當下便道︰「謝姑娘但坐無妨,來做什麼?」
謝輕容溫聲道︰「來瞧瞧太後,順便,也瞧瞧皇上……皇上不到我那里來,听說是在太後這里,我心里琢磨著,皇上與太後別是又想什麼事兒來陷害我了吧。」
即便是太後,听到這樣的話,面上也變得不大好看。
「謝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呢?」
謝輕容擺擺手,道︰「太後心里的事情,也不過就是那麼幾樁,我心里是明白的。」
太後便不做聲了。
謝輕容這才又道︰「太後心里覺得為難,我懂,留在宮里我覺得難受,也令太後難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過我想,總是有解決的法子的。」
文廷玉抬了抬眼皮,手指一動。
太後沒向文廷玉看,倒是若有所思地看向謝輕容︰「那照你說,可怎麼辦呢?」
「我不願留在宮里,太後也不願我留在宮里,如此一來,我走了便是。」
「哦……」
「太後也不必心中惱怒,想要干脆殺我滅口,謝輕容雖是小小能耐,不足通天,但是以此身換得雞犬不寧的本事卻還有。」
太後笑道︰「你過慮了,哀家不是那樣的人,若要殺你,早在多年前便殺了。」
謝輕容露出感恩戴德笑容︰「多謝太後,手下留情。」
「倒不知,你打算如何走——」
「誰準你出來的?」
文廷玉此刻卻突然向謝輕容發難。
謝輕容楞了下,立刻反駁道︰「皇上並沒有叫我不準出來呀。」
這個女人,真的有做囚犯的自覺麼?
「誰準你在這里說三道四?立刻給朕下去——」說完,便令人來將她拉走,謝輕容見他滿面怒容,雖然還有幾句話要說,但仔細一想,便閉了嘴。
正欲離開,謝輕容忽然听得太後道︰「且慢。」
謝輕容停下腳。
「哀家倒是想起來,有一句話,要問謝姑娘。」
太後的表情,實在是讓人難以捉模她內心的想法,文廷玉不禁想叫人直接把謝輕容拉走。
可是來不及了,太後開口問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
謝輕容听到這話,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她靜默了很久,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原來如此……」
她終于明白了,為什麼總是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卻說不出來。
原來如此。
原來太醫沒有告訴她的,是這件事。
她又是想笑,又是覺得胃里在翻騰。
最後,她捂著嘴又笑了兩聲,把那反胃的感覺壓了下去。
她道︰「太後這話說的,我是皇後,皇後的孩子,當然是皇上的。」
「哦,原來不是謝輕汶的?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人的?我原本以為皇上在你心中不算什麼吶……」
這話當真是□果的侮辱與刻薄了,從這位教養談吐勝過尋常人許多的婦人口中說出來,不僅令謝輕容難堪,也令文廷玉面上無光。
看來,太後是當真地氣了個半死。
謝輕容淡淡一笑︰「是不是,皇上最清楚了,太後不妨問問皇上。」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回她倒是走得很快,腳不沾地一樣,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用了什麼絕頂的輕功。
文廷玉頭痛欲裂。
「母後,您實在是太……」
他的話,只能說到這里。
因為太後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皇上,這可怎麼辦呢?」
是啊,這可怎麼辦呢?
謝輕容一路走著,不要人扶,也不要人跟著,這一次回來,並沒有人她的內力,她只是十分虛弱而已。
她走了半晌,發現自己回去的路錯了。
原本該往現在暫居的寢殿去的,可是她一路走,居然是往從前的掖庭宮走。
胃疼。
謝輕容默默地擰起兩道眉毛,手按住了月復部,毫無感覺。
什麼孩子,什麼親情,什麼……什麼都不覺得。
「這回可是真麻煩了。」
雖然說白天漸漸溫暖,這夜里有風吹的時候,也還冷,謝輕容穿得單薄,傷重又未痊愈,被風一吹,竟然覺得鼻尖癢癢的,想打噴嚏。
她忙往回走,不敢再留。
「回來了?」
謝輕容回到暫居的殿閣,便見文廷玉端坐在桌邊,這次換她黑了一張臉,也不理人,徑直要去睡。
「站住,你這是要做什麼?」
文廷玉惱羞成怒,將人一拉,謝輕容落進他懷里。
謝輕容看他一眼,雙目含淚。
「怎……」
「呃——」
謝輕容吐了。
文廷玉嚇了一跳,平日身手敏捷,這次竟沒躲開。
謝輕容哇哇地吐完了,其實她吐得不多,大部分只是酸水;待終于平復下來,她拔腿便走,離文廷玉老遠,一臉嫌棄。
「你自找的。」
文廷玉的龍袍上一灘酸腐的髒污,臉色又青又白。
「綠袖!」
綠袖今日放謝輕容出去,又不敢跟從,實屬無奈,謝輕容說的是,你不讓我出去,我就死給你看,說完,拔了頭上的玉簪,那簪子居然又尖又利,看得怕死人。
原本以為今日被文廷玉知道,她小命不保;誰知道是文廷玉來了,只將她支走,在外間听差的,她亦明白,大約是要同謝輕容有話說。
在外間听不見里頭聲音,她正歪著頭昏昏欲睡,忽聞文廷玉發怒,連忙帶人沖了進去。
只見文廷玉身上一片狼藉,謝輕容坐得遠遠的,眉頭緊蹙。
「給朕換身衣裳,去備水朕要沐浴,」文廷玉顯然是怒火沖天,但是聲音尚算冷靜︰「立刻叫人去倒溫溫的水來,不要茶,再請太醫過來。」
綠袖忙著領人準備,幸好此處也有換洗的干淨衣裳預備著給文廷玉更換,不多時,文廷玉便換好了衣裳,謝輕容也已經喝上了溫水。
太醫來看謝輕容的時候,文廷玉去沐浴,又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裳,方覺得渾身舒坦;待太醫回報過謝輕容並無大礙之後,他想瞧瞧她到底如何,可謝輕容毫不留情地道︰「你還是髒死了,別過來。」
她還真敢嫌!
文廷玉氣得嘴都差點歪掉︰「是誰害的?」
謝輕容一張利嘴,豈能相讓,她冷笑︰「你再仔細想想,是誰害的?」
認真論起來,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文廷玉當即啞口無言。
但是,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你到底想做什麼?」
謝輕容沒料到他這樣問,但是片刻就反應過來了︰「我想做的事情怎麼會告訴你?」
想來也是如此,但文廷玉並不死心︰「你師弟滅刀門,滅劍宗,無一不在江湖引起軒然大波,若是只為替你報復,未免太過了些……你到底又在想什麼?」
謝輕容道︰「我有好師弟,願意為我著想,疼我喜歡我,你是真想知道,還是只不過無聊閑醋?」
「你若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謝輕容若是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簡單,不知道是何等美好的一件事。
她太過聰明,太多心眼,一步一步,總不離了算計,人家對她是好是歹,全對她是助力。
「我又怎麼了?」
「你敢說,你不是又在算計什麼,在利用你的師弟?」
謝輕容登時怒容滿面,但是片刻之後,她又恢復了輕松的笑容。
「說的好像……你不是如此一樣。」
文廷玉沉默了良久。
「孩子……」
他說出這兩個字,輕飄飄的,仿佛能被風吹走。
「你的。」
文廷玉沒有說話。
謝輕容一臉譏諷地瞧著他。
「這副樣子,實在令我瞧不起;你會不知道麼?我大哥是……天閹……從一開始你便知道,如果不是這樣,你寧可要我死,也不會讓我走……文廷玉,你就是這樣的小人,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天閹」那兩個字,她的聲音很輕,很模糊,可是文廷玉听得很清楚。
文廷玉面無表情地回望。
「我實在是瞧不上你這樣子!」
仿佛一錘定音一般,謝輕容又再說了一次。
是啊,天閹……古籍所載,天宦者,謂之天閹;不生前陰,即有而小縮,不挺不長,不能生子。
此先天所生之不足也!
文廷玉的確是早就知道了的,雖然是如何知道,在這漫長的年歲里,已經記不大清楚,但這秘密帶給人微妙的屈辱以及不光彩的勝利感,卻是陪伴了他很久。
謝輕容突然捧住臉,不知怎麼地竟委屈得哭了。
她當真感激這世上所有人,教會她在這天底下,有好心的人未必能有好報。
文廷玉想伸手去模她,可是手動了動又停了下來。
實在無從安慰,也無法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中間系統崩了一次。
活著不容易,誰要大姨媽,我免費送。
別再念我了。
快完了。
推支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