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沉作出逃離龍華會老巢決定的前幾天,他用與陳家杰之間約定好的暗號發出過訊息,稱已經把長期收集的龍華會犯罪證據及交易資料妥善保存好,回到警局就會親手交給陳家杰。
雖然那之後直到沈沉意外死去,陳家杰都沒有得知犯罪證據究竟是以怎樣的形式保存的,不過推測沈沉應該把證據保存在U盤或者記憶卡之類的存儲工具中。
然而,陳家杰把塑封袋中存放的沈沉的遺物一一取出查看,最終都沒有發現類似的存儲工具。
「難道在他出事時開的車上……」陳家杰思索著,但又覺得那麼重要的東西按照沈沉的行事風格應該會貼身保管,要知道車子操控台里的東西已經都在這個塑封袋內了,他應當不會把證據放在車內其他地方,除非救援人員在收集沈沉遺物時有所疏漏。
「阿賢,西區停車場那邊有兄弟去了吧?」陳家杰回頭問車後座上的年輕同僚。
「有,我通知曹亮他們過去了。」年輕警員立即回答。
「好。」陳家杰點頭,正要坐正的時候,他忽然從後窗中發現原本緊緊跟著這輛警車的救護車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跟在後面的已經變成了陌生的黑色轎車。
「後面的救護車呢?怎麼回事,這也會跟不上。」陳家杰輕輕搖搖頭,重新坐正。
「上一個轉彎之前就被別的車子加塞進來了,開救護車的是新手吧,老陳你得跟他們領導建議增加個駕駛員的培訓,否則真的運送急救病人的時候非得愁死人。」司機半認真半打趣地說,「還好我提前跟他們說過去警局的路線,應該不成問題。」
警車司機並沒有減速,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調向前行駛。
一直在救援中心門口附近伺機而動的四輛小轎車早已開始部署他們的行動,其中三輛車陸續加塞到救護車之前,兩輛緊跟著陳家杰一行人所坐的警車,一輛放慢速度卡住救護車迫使其不得不減速,剩余的一輛車緊貼在救護車的右邊使它不能變道到右車道從而超過卡在前面的車。
就這樣,越來越多車繞過救護車與它右側的車,加塞到阻擋在救護車前面的車子之前,救護車與警車的距離就越來越遠,幾個轉彎之後早已互相看不見對方。
周圍逐漸變得車輛稀少起來,只有一前一右兩輛黑車包圍著白色的救護車。那兩輛車像是存心要阻撓救護車一般,跟著它一起加速或減速,任憑救護車司機狠命按喇叭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忽然,阻擋在救護車前面的車子毫無來由地急劇減速,救護車司機見狀驚得一身冷汗,下意識地猛踩剎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貫穿耳膜,正當救護車司機驚魂未定地停下來打開車窗罵罵咧咧探出腦袋的時候,前面的車上忽然跳下來兩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把他從駕駛室中拽了出來。
一直在救護車右邊的車子也早已停下,同樣穿著黑色風衣戴著墨鏡的兩個男人拉開了救護車的側門,把兩名嚇愣住的醫護人員拉下了車。
四個男人隨即上了救護車,兩輛黑車再次發動疾速駛離,救護車也跟著一起迅速消失在十字路口,只余下驚魂未定的三人站在大路上。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幾十秒中,女醫護甚至連尖叫都來不及發出。
整個過程顯然蓄意已久毫不拖泥帶水,故意挑在沒有監控攝像頭的人煙稀少的地方。
救護車跟著兩輛黑車一直向著市郊駛去,周圍越來越荒無人煙,直到雜草叢生的荒野鄉間,他們才停了下來。
救護車上的兩個黑衣人將蒙著白布捆扎在擔架上的尸體小心翼翼地抬了下來搬入其中一輛黑車中,接著他們扯下了兩輛黑車上的假牌照,隨後才駛離了現場。
天色幾乎完全暗了下來,只有一點昏黃的微弱光線透過玻璃窗灑到木質地板上。
沈沉在陌生的房間中陷入陌生的沙發里,下意識地再次將胸前的吊墜從領子里取出來緊握在手中,金屬的刻痕在指月復上留下獨特的觸感,像是不小心觸踫了開關,往事一幕幕重現在腦海。
炎炎夏日穿著制服挺立在正午的太陽之下,陳家杰嚴厲的眼神讓警校新生們不寒而栗,任憑汗水蒸發腳跟酸痛也不能有一絲動搖,否則就會招來當頭棒喝般的叱責。
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大多數時候沈沉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跟任何人都客客氣氣,習慣性地說話客套,看似與每個人都相處融洽,實際上卻沒有一個人了解他。
沈沉總是毫無怨言地完成所有體能訓練,上文化課的時候安靜地記錄筆記,雖然成績優秀卻低調地仿佛不曾存在。
某一天課間,沈沉從階梯教室後門出去,特意繞過一幢教學樓來到沒有人上課的舊教學樓男廁所,他打算在那里抽上一根煙,渡過放松的五分鐘,誰知道偏巧那天陳家杰鬼使神差地路過那里跟了進去,當場把沈沉逮了個正著。
被陳家杰帶到辦公室的沈沉一路上都沒有辯解一句話,他明白自己觸犯了校規至少也要記個過,可是陳家杰沉默了半晌卻沒有責罵他一句,反而開口講起臥底計劃。
陳家杰把實力雄厚的黑社會性質商會「龍華會」的背景巨細靡遺地介紹了一遍,這個商會當初是由制造業為主的財閥創立的,經過多年發展已經演變成了涉及賭博、走私、販毒等多項違法犯罪活動的黑社會組織。
龍華會橫行霸道數年,一直是治安毒瘤,陳家杰作為警局刑偵科科長想動手術切除這顆毒瘤已經很久,無奈龍華會勢力日漸壯大,官商勾結且黑白兩道均有鋪路,要把這顆毒瘤連根拔起並非易事。
在極難獲得龍華會犯罪證據的情況下,陳家杰決定安插臥底,冒險求證據。有了這個念頭之後陳家杰一直在物色合適的人選,直到注意到沈沉。
沈沉安靜地听陳家杰說完了他的計劃,當听到龍華會的罪行中有「販毒」這一條的時候,他的眼神很明顯地變了一變。末了,當陳家杰問他是否願意接受這項極為艱巨的任務的時候,沈沉淡淡地回答「願意」。
陳家杰卻反倒有些退縮了,讓一個剛進入警校兩年不滿,幾乎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年輕人深入犯罪分子巢穴當臥底,這實在是有些過于瘋狂。如果有任何閃失,不光會害死沈沉和自己,就連警局也必然會受到牽連。
陳家杰把當臥底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和嚴重後果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沈沉,甚至增加了許多最壞情況的假設和推測,一再警告這並不是兒戲,只要去了就會身不由己,若是意志不堅定很可能會走上萬劫不復的道路。
然而沈沉卻沒有絲毫動搖,依舊面不改色地同意接受這個任務。
那天陳家杰沒有給沈沉任何違反校規的懲罰就讓他回去了,數天之後,警校發了全校通告,二年級沈姓學生因參與校外群體斗毆及與社會閑散人員一同擾亂治安被開除學籍。
沈沉按照陳家杰的指示,從接近與龍華會有關的流氓混混開始一點一點參與到違法地下交易中去,通過逐步獲得信任,終于被引薦給龍華會的人。
在一次交易中,對方為了壓價誣賴龍華會以次充好,雙方因而起了口角,眼看著爭吵將要發展成混戰,沈沉沉著冷靜地化解了危機,而且讓對方不再對賣價有微詞。這件事情讓沈沉在龍華會進一步獲得了認可。
沈沉被安排加入經營非法藥品買賣的組織,在那里他認識了一個叫做林淵的男人。
林淵常常戴著黑色金屬細框眼鏡,身材高挑長相斯文,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溫柔得讓人心醉,淺淺的酒窩讓他更增添了幾分魅力。光看他的樣子讓人無法相信他竟是黑社會的爪牙。
林淵是個基督教徒,早沈沉一段時間加入龍華會,擁有調配新型藥品的能力和技術,因此很受會長的器重。
後來沈沉才知道,林淵一直特別照顧他,甚至放任他竊取重要資料和證據,是因為他對他抱有特殊的感情。
那個飄著小雪的聖誕夜,林淵取出兩條一模一樣的金屬吊墜項鏈,笑容像孩子一般無邪。
他把其中一條項鏈掛到沈沉的脖子上,給自己戴上另一條。
「聖誕快樂。」林淵說,然後俯身吻了一下沈沉的嘴唇。
那個吻依然清晰如昨,林淵嘴唇的柔軟與溫暖至今沒有遺忘。
說不驚訝是假的,可也僅僅是有點驚訝而已。
那天之後一切還是與平常一樣,沒有任何改變,林淵也從未解釋過那個吻的涵義。
直到沈沉後知後覺地發現林淵送他的吊墜背後刻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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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知這是一句出自聖經舊約的話,並且存在上半句,而林淵留給他自己的吊墜背後正篆刻了那上半句。
「是的,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喜歡你。」林淵輕描淡寫地說。
沈沉沒有給出任何回應,林淵似乎也毫不在乎,他們還是一同出生入死,沈沉還是謹小慎微地跟陳家杰暗中聯絡著,林淵還是看似什麼都沒有察覺。
那一年沈沉23歲,到那時為止的人生中,他沒有喜歡過女人,也沒有喜歡過男人,喜歡這種感情他不理解,也沒有想過要去理解。
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似乎只是一股慣性而已。
因為某些原因下定決心要成為警察,于是慣性地努力了,慣性地考上警校,慣性地保持好成績;因為決定接受臥底任務,于是慣性地跟罪犯們生活了那麼多年,慣性地做了那麼多喪盡天良的買賣,慣性地演好背德者這個角色……就這樣逐漸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沈沉重重地嘆了口氣,把吊墜放回衣服里面。他從沙發里坐了起來隨開了一旁的落地燈,在昏黃的光線中觀察著這個陌生的房間。
客廳不大,但一切顯得井井有條,牆角放著大葉子的觀賞性植物,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著超薄電視,玻璃茶幾底下墊著地毯,陽台上晾著洗淨的衣物。
沒有發霉剝落的牆體,沒有堆積成山的藥品原料,沒有嗆人的化學試劑的味道,沒有罪惡的地下交易。
這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房間,一個普通的生活空間。
當人失去過這種普通,墮入過污穢的深淵,才明白曾經不以為然的東西有多麼難能可貴。
假如可以不再介懷過往的一切,假如可以遺忘曾經的堅持,假如真的可以有這些假如……那麼拋棄原先的自己,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吧。
其實很多人窮盡一生到最後才發覺他們所追求的正是這種純粹簡單的生活,不是麼。
沈沉站起來繞過小小的方桌走進臥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電腦桌上方成排的木質書架,上面堆滿了各種書本,沈沉隨手拿起一本看上去不那麼厚的,書名是《現代心肺復蘇法》,外行也明白這是一本與急救密切相關的專業書籍。
沈沉拉開椅子坐了下來,自然而然地發現抽屜沒有關緊露了一條縫,他拉開抽屜,里面整齊地放著一些筆記本、文具以及雜物。
隨手拿了最上面的筆記本粗略地翻了翻,沈沉在內頁一角發現字跡端正的「顏毅」兩個字。
顏毅,這個屋子的主人,這個身份的主人,試圖將沈沉救離災難現場的人,也是這個身體的主人……
他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他是否還活著。
一考慮起這些問題,沈沉就覺得心口被堵住了一般難受。
原本死的人應該是沈沉而不是顏毅,現在卻似乎恰好相反。
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導致這種匪夷所思的變故,沈沉陷入了思考的僵局。
答案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