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檀心屏退了春兒,跌跌撞撞地沖入屋里。
一見大廳沒人,她轉進內室,此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
她推開內室的門,宇文泰正踞坐于矮幾之間,她看著他的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眼若寒冰,面無表情地定定看著前方。
「怎麼了?」她急忙走到他身邊,焦急地問道。
「你神色為何如此驚惶?」他鎖著她的眼,凜聲問道。
「後院今天出現尸體,我又听見你突然回來……我……」淚意梗住喉嚨,她忽而上前抱住他的頸子。「我怕。」
宇文泰的雙臂驀地勒住她的腰。
她被勒得喘不過氣,但她需要這樣的擁抱,因此也用盡全力回抱著他。
听著他狂亂的心跳,感覺他如今竟同她一樣冰冷的體溫,她更加擁緊他,在心里祈禱一切沒事。
等到他的呼吸漸漸平穩後,她搓著他的手,低頭呵著熱氣。
「我替你倒杯熱茶,好嗎?」她問。
「不。」
她抬頭望著他仍然僵硬得像是掛了張面具的臉孔,胸口一窒。她半跪于他的身前,捧著他的臉,輕聲地說道︰「怎麼了?」
「平涼派來了特使杜朔周,說——」他微掀唇角,面無表情地說道︰「賀拔岳死了。」
「不!」赫連檀心揪著他胸前衣襟,現在才知道他為何始終狀如石雕了。
他早失父兄,賀拔岳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一直將賀拔岳當成父兄一樣地敬重著。他如今是過于悲痛,痛到不敢露出傷痛,怕是一發不可收拾啊。
淚水滾落眼眶,她將臉埋入他的衣襟間。
「你哭什麼?」他啞聲問道,感覺她的淚水濕了衣襟。
「我替你哭。」
宇文泰驚跳了一下,雙手緩緩地緊握成拳,腦里閃過他與賀拔岳把酒言歡、徹夜暢談軍國大事的諸多情景。
賀拔岳仰頭大笑的聲音,恍若還在耳畔,怎麼就這麼死了?不是在戰場上、不是在病榻上,而是……
他將臉埋入她的頸間,所有的悲苦心痛全都化成了喉間破碎的低喊。
赫連檀心听得心都碎了,只能更加擁緊他,恨不得代他承受所有的苦。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淚已流干,也不知道是誰先倒在榻上,只知道他們互擁著,像是一輩子都不想分開一般。
「他是怎麼離開的?」她問。
「被侯莫陳悅害死的!」他從齒縫里迸出話來,墨眸里閃過殺意。「侯莫陳悅表面與賀拔岳友好,私下卻與高歡勾結。此次,賀拔岳與侯莫陳悅一同出兵,侯莫陳悅趁著賀拔岳到軍帳里敘舊時,讓自己女婿斬殺了他。」
赫連檀心腦中一昏,不由得再揪緊了他的衣襟。
又是高歡!他為了要獨霸天下,究竟使了多少詭計,傷了多少人命?!
現在,若是開口告訴,讓宇文泰知道她也是高歡布在他身邊的一只棋——
他會承受不了的!
「你現在有何打算?」她顫聲問道。
「我不能讓賀拔岳的功業就此停下,我明日便隨杜朔周啟程前往平涼與將領們共議大事。各方兵力要齊心,才能對抗高歡。」宇文泰沉聲說道,額間青筋仍然暴怒地突起。
她望著他憤怒姿態,卻是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在他懷里坐起身,用手去揉著他石頭一般僵硬的肩頸。
宇文泰閉上眼,心里痛得無法思考,但腦中卻是轉著千百件事。
賀拔岳待人仁義,雅量能容人,他這些年才有鴻圖大展機會。如今賀拔岳既逝,好不容易才平穩的關中局勢,勢必又要有一番爭奪。
他不允許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們……會推舉你一統號令嗎?」她輕聲問道,去揉他緊擰的濃眉。
「若是我一統號令,能除去高歡此一卑鄙之人,我何須拒絕。」宇文泰霍然睜眼,眼目如電地看向她。
那是一雙帝王般有神、氣勢非凡的龍眸!
「我同你一塊兒去。」她月兌口說道,小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我為何要你陪?」他冷冷說道,峻容看不出喜怒。
「你夜不能安眠時,我能守在你身邊;你該歇息時,我會提醒你。」
「這些事,其余女人難道不能做?」他冷冷望著她說道。
「不能。」
「為何?」
「因為她們怕你,因為我比她們都懂得你要闖的天下。」
「你不怕我,因為你自恃我待你不同,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開我。」宇文泰狠握住她的下顎,墨眸直逼到她的面前。
赫連檀心望著他黑眸里的痛,腦中乍然想起高歡送來的信箋,她用手撐著自己不住地後退。
「我失言了,你確實不該留我在身邊。」她聲音破碎地說道。
但他不許她退!
「給我一刀,再對我噓寒問暖?用這種方式傷人,很痛快嗎?」宇文泰大吼出聲,眥目欲裂地瞪著她。
赫連檀心臉色慘白地閉上眼,生怕他猜出了什麼。
宇文泰望著她荏弱模樣,這段時間的惱怒一股腦兒地全涌上心頭。
她在他面前的柔情似水,讓他沉溺。她在前往夏州的路上,默默地為他做了許多收攏人心之舉。她凝望著他的眼神,當他是她的天、她的唯一。但她,卻不要他專情于她。
或者,他該慶幸她是如此識大體,但他沒法子。
他要她在乎他同他在乎她一樣多。偏偏,他們之間——
總是只有他在痛。
「我痛夠了。」宇文泰捏住她的雙頰,明知她吃痛,明知她細白臉上會因此而留下青紫指痕,他都不松手。
他就是要她痛!
因為他痛著——這樣一個懂得他心情的玲瓏剔透心,怎麼就不能為他所有?
「求你放開我。」她一語雙關地說道,不請自來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何嘗不想獨佔他、何嘗不想與他雙宿雙棲?可路已走到此處,她只能拱手將他讓人,只希望自己能有離開的一日,只能拼命祈禱自己不會成為那把傷他的刀。
宇文泰瞪著她委屈雙唇,他驀地低頭,狠狠地吻住她的唇,重到在她口里吻到了血味。
「你最好希望我早點厭倦你,否則我永遠不會讓你如願。」他的指尖陷入她的肩膀,墨眸如焰地瞪著她。
「你曾經說過要允我一事——」她要求離開。
宇文泰臉龐一沉,大掌威脅地覆住她的頸子。
「我說過允你一事,但我不會允你離開。」
他重聲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砰!
門被重重甩上的聲音讓赫連檀心驚跳起身,她從榻間坐起,唇上還流著被他咬出的鮮血,雙頰也還隱隱發疼,但她已經無心去管那些事情了。
為什麼就在她決定要對宇文泰坦白之際,事情已經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赫連檀心從她的隨身藥箱里,拿出那個高歡給她的石綠荷包——
「死」,會不會是比較好的結局?
她若先走了,就不用知道那些僕役的下場了?橫豎就算她從宇文泰身邊逃月兌回洛陽,那些人還是不免一死的。
赫連檀心取出荷包里的天香丸,放到掌間。
「惡。」
突然,一股酸腐之氣直從胸月復間竄上,她摀住口,側身在一旁,干嘔了起來。
「夫人,廚房炖了些甜湯,我給你拿了一些過來。」春兒在外頭喚道。「我可以進來嗎?」
赫連檀心強忍住不適,很快地將天香丸藏好,這才開口說道︰「進來吧。」
只是,春兒才進門,一陣排山倒海的酸意便再度襲上赫連檀心的咽喉,她揪著衣襟,再度干嘔了起來。
她嘔得難受,感覺五髒六腑全翻絞了起來。
春兒連忙向前,不住地輕撫著她的後背。「夫人一定是被後門的景象給嚇到了,都怪我多嘴。請大夫過來看看,好嗎?」
「不礙事的。」才說完,她又蜷著身子,干嘔了幾聲,這才有力氣說道︰「扶我起來,喝些水。」
「夫人……」春兒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不會是有喜了啊?」
赫連檀心原要站起來的身子,在瞬間跌坐回原地。
「夫人,小心啊。」春兒急急惶惶地扶住她。
赫連檀心呆坐在榻間,想起她的癸水確實很久不曾來了,但她明明喝了避孕湯藥啊。
這些時日奔波在外,她哪有法子每日都喝?赫連檀心軟軟地滑倒在榻邊,目光茫然地看著前方。
方才是肚里的孩兒阻止她吞下那顆藥丸嗎?因為孩子不想死嗎?
赫連檀心彎身將臉龐埋入雙掌間,痛苦地喘著氣。
不能跟宇文泰說實話、不能死、不能回去,只能待在他身邊,等待著府內僕役的死訊一個個傳來?
除此之外,她還能有什麼?
「我沒懷孕。」赫連檀心突然坐直身子,堅定地看向春兒。「你不許在這事上頭多嘴,知道嗎?」
「是。」春兒見她臉色慘白,以為她知道了府里半個時辰前剛傳開的新消息,連忙出聲安慰道︰「你莫心急,雖說李夫人已經有了一個多月身孕──似乎是剛到夏州時懷上的孩子。不過,大人如此寵愛你,你也必然很快就會有身孕了。」
李氏已有了身孕!赫連檀心腦子頓時一昏,心頭霎時有如千刀萬剮一般。
那時,宇文泰正在惱她不開口要他拒娶公主、正在惱她不要他對她專一,足足有半個月時間都不曾回過院落……
只是,她又何必震驚呢?
李氏跟著宇文泰最久,懷孕不過是早晚問題。日後,若是宇文泰娶了公主,他也還會再有其他孩子的。
她不過是他眾多女子中的一名啊。
只是,明知如此,她又為何還會心痛如絞?赫連檀心摀著胸口,忍住胸月復間的不適,慢慢直起身子。
「春兒,備好馬車,我想出去走走。」
「可是你的身子……」
「吹吹風便沒事了,你順便讓董安也一塊兒跟上。」
「是。」春兒一听心上人也要去,喜不自禁地說道。
春兒退出去之後,赫連檀心環顧著這個她已經當成了家的地方,心頭不由得又是一痛。
什麼都由不得她的時候,她能做的事情就是逃。
她這一逃,不是真的要走,而是要引高歡安排在她身邊的影子現身。能夠這麼神出鬼沒于這座有護衛看守的府邸里,應該只會是這府里的人。
她要揪出那個影子,她不能讓宇文泰有任何遭遇危險的可能。因為即便她只是他身邊的女子之一,但她也不許自己拖累他一丁點。
因為他是要成就天下的宇文泰!
而她寧可犧牲自己,成全他與他的霸業!
上部完,請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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