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芳前指。
來自最前線金包里的戰報一份接一份地傳到郁笑城的手里,他已經連續趴在地圖上察看一天一夜,幾乎都沒有合眼過。
本來他並不指望林世明的特混編隊能夠將挾登陸婬威,正值峰頭的日軍擊敗,只要能守住基隆以北,甚至只要基隆城能夠不失守,就已經不錯了,但他實在沒想到林世明比想象得還更加勇猛,直接就將鋒芒直沖日軍先鋒而去,硬踫硬地從日軍手中重奪溫泉嶺控道,這也意味著,只要能守住這個隘口,日軍進攻基隆的步伐將不得不停止,守住了溫泉嶺,便是守住了基隆西大門。
他在地圖上用鉛筆在溫泉嶺圖標上重重地打了一個圈,在這個圈的下面又劃了一道橫線,然後從鋪在地上的大地圖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這一下他至少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日軍雖然已經在金包里登陸,但至少這兩天基隆以北的戰局不會發生太大的改變。
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花廳內一直默默站立在角落的近衛隊隊長李忠義臉色頗有些古怪,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一直憋著,便趁著心情大好之際,忍不住笑道︰「李大隊長,難道家里媳婦要生搭撥囝啦?瞧你憋成那個樣,有什麼事就快說吧,我會批你一天大假的!一天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批兩天、三天!」
李忠義听到這話,臉色不由紅了一下,訥訥道︰「不……不是!不是標下的家事!」
郁笑城听了,更來了興趣,調侃道︰「李大隊長,總不會是有啥風流事?看不出你這濃眉大眼的,原來也好這一口!罷了罷了,我就當作不知便是,你說要幾天大假,但說無妨,我批就是!」
李忠義不由急紅了眼,啪地一聲,兩腳跟重重地磕在一起,板直腰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紅標軍軍禮,憋足了氣力大聲道︰「報告首領,標下自加入紅標軍以來,就再無家事,紅標軍的事,就是標下的家事!標下原只為一落榜書生,何勞首領折節相待,厚以重任,護衛左右,謹以滿腔之血、一己殘軀唯死相報亦不為過……」
一听到這個李書生念叨起皺巴巴的文言,郁笑城只感到毛發都要豎了起來,工科生不怕苦不怕累,最怕咬文嚼字,還是白話文听得舒坦一下,他急忙打斷對方的話,大擺雙手,大叫道︰「得得得,李大隊長不要這麼激動,我知道你的忠心,剛才只是玩笑而已,不當真,不當真!」
李忠義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雖然這個年輕的首領和藹起來,即便是勾肩搭背都不以為意,但嚴厲起來,卻也能讓人掉層皮,即便如威風八面的林世明、楊賓等人,在首領面前也是大氣不敢喘一下,說話也是前思後想,仔細打磨這才開口,極為慎重,而今首領突然開起自己的玩笑,可真把他嚇個半死,要是首領真的認定自己在外面有風流事,哪天一個氣不順當場拿了自己交與鬼見愁法辦,那可真是怨得吐血,所以這種事情,絕對開不得玩笑,因此他一著急,便把早已不用的皺巴巴的文言月兌口而出。
郁笑城一坐到太師椅上,將雙腳翹到扶把上,哈哈笑道︰「瞧你緊張那樣,李大隊長,你就不能讓自己神經放松放松嗎?嗯,緊張過關了,我們紅標軍前指的保衛工作,還怎麼得以順利開展啊?放松放松,要不要我哈你胳肢窩兩下,你才放松啊?哈哈!」
李忠義也不由被這話給說得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繃得緊緊的神經,還真的就這麼放松了下來,這些天首領成天緊張而焦躁地趴在地上看地圖,都沒有放松過,也就今天這小會兒突然開自己玩笑,令他心底也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他這幾天雖然一直呆在首領的身邊,可也沒閑著,近衛隊的每日值更的保安人員比平時多了三倍,而且傳騎四出,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一條條情報收集上來,令他大感緊張的是,這些天來他收到一份令人汗毛凜凜的情報——日本玄洋社台灣支部負責人橋本源治已經授命刺殺首領,據說早已盯上了瑞芳前指,橋本源治將親自出馬策劃指揮暗殺行動。
瑞芳前指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早已是暗流涌動,一切黑暗交易和策劃都已在默默中進行,現在在瑞芳,近衛隊與情報處這兩個部門已成為最為繁忙的單位,很多看不見的行動都在眾人毫不覺察中悄悄地展開。
每天都能抓到混入瑞芳的可疑外來人員,不僅有日本浪人,還有德、美、英、俄等國所謂駐台洋行以行商之名卻實為刺探軍情的洋人,甚至他們還抓到來自台北的細作,專門收集郁笑城的一舉一動情況,以報唐景崧。
這讓他這個近衛隊長大感頭痛和煩瑣,由于幾任情報處首腦都相當平庸,情報收集和分析能力實在是太差,連連出現不可原諒的失誤,讓郁笑城給炒了魷魚,他的近衛隊這才不得不接手情報處的某些職能,也干起了收集情報的工作,否則瑞芳前指的保衛工作根本就形同虛設,他這個首領的首席貼身保鏢也會成為笑話。
當然,這一切卻不是郁笑城所關心的,他真正關心的還是正面戰場上的勝與負,因為這關系到紅標軍的成與敗,相對情報和保衛工作,他雖然知道它們也極為重要,但潛意識中卻還是相當的淡漠。
「對了,我的招賢榜都貼出十天了,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難道真沒人看得起我們紅標軍嗎?」郁笑城突然想到什麼,側過頭來問道,「我讓你將這招賢榜貼到台北的大街小巷,李大隊長,你不會給我偷工減料,沒有貼出去吧?」
雖然那可能又是郁笑城的一個玩笑話,但是李忠義額上的冷汗卻淌了下來,他再次一挺腰身,向郁笑城敬了個禮,大聲道︰「報告首領,標下不敢有誤,自奉命起,立即差人將招賢榜一千份貼與台北和基隆兩地大街小巷,標下也曾到親自過台北和基隆城內大街小巷視察,並無異狀,更沒有偷工減料,標下……」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辦事認真,忠誠可靠,我信你便是!」郁笑城對這書生頗感頭痛,他什麼都好,就是太羅嗦,自己說一句,他能說十句二十句,說得他毛都凜起來了,看來工科生與文科生相處,是非常不對路之事,他抓了抓頭發,苦笑道,「那可真是奇了怪,十天過去,哪怕是阿貓阿狗看到貼榜,也敢上門鬧一鬧,這麼平靜,真把這兒當成龍潭虎穴,不敢靠近啊?」
「也……也不是沒人來……」正當郁笑城在太師椅上搖頭晃腦之際,李忠義突然訥訥地發著聲音,氣都不敢大口喘一下,眼楮直勾勾地看過來。
「什麼?真有人上門啊?」郁笑城一下子將雙腳從太師椅的扶把上移了下來,忍不住站起身來,興奮道,「誰誰誰?快帶我去瞧瞧,看看他有什麼三頭六臂!」
「那……那人已……已走了!」李忠義聲音低得就像蚊子叫一般,但是郁笑城仍然听到了,而且每個字都听到了耳朵里。
「什麼?你說什麼?」郁笑城幾乎就要跳將起來,他愣了一下,大聲問道,「李大隊長,不會是你將他趕走吧?」
李忠義急忙答道︰「不……不是我,是他自己要走的,標下也沒攔他,就放他離開!」
郁笑城狐疑地來回走了幾圈,最後停在他的面前,用力瞪了他一眼,道︰「平白無故,那人為何要離開?既已上門作客,又如何會不辭而別?這其中肯定有所緣由!李大隊長,你有事瞞著我啊?」
李忠義听到這話,嚇得臉都青了,不過他知道軟之人,他咬了咬牙,板直身材,昂聲道︰「那人說他此次上門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郁公如領其意,願與相謀,須親往清風客棧一會,他自會在客棧限時相候,過期不待!」
郁笑城听到這話,不由跳了起來,道︰「狂生,他就是一個狂生,一個狂得沒邊的家伙!此時正是我紅標軍蒸蒸日上,大展鴻圖之際,居然敢口出狂言,限時相候,過期不待?他將我紅標軍看成什麼了?丫就一自恃其才,傲物凌人……」說到這里,他突然停頓住,眼楮瞪著地上的大地圖,突然整個人都趴到地圖上,用鉛筆在圖上一個地名一個地名地打圈圈做記號。
李忠義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不由伸長脖子朝地上看來,見首領在地圖上金包里、滬尾和台北三處打了一個圓圈,然後再重重地打了一個×,並坐在地圖上發呆,不禁感到又驚又奇,終于忍不住低聲問道︰「首領,你……你這是……」
「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郁笑城不理他,坐在地圖上歪著腦袋反復地念叨著這句話,並不時地抓著頭發,似乎在琢磨一件極為重要極為關鍵之事,一旁的李忠義看了都不由摒住呼吸,不敢大聲喘息,生怕會驚動首領,攪了他的思緒。
「狂生,真是一個狂生!」郁笑城突然重重地一拍大腿,仰起頭哈哈大笑,道,「不過也是一個很有才思的狂生,我他媽的就喜歡這種矜才恃智的狂生!真他媽的有性格,老子喜歡,喜歡得要命!」他頓了一頓,狠狠地瞪了李忠義一眼,大吼道,「你怎麼敢到現在才向我稟告此事?我要記你一個大過,如果找不到此人,你也就別在我身邊呆了!」
「快,快叫人備上馬車,帶我去清風客棧,我要親自到客棧會一會這個狂生,看他究竟稱得上幾斤幾兩!你還站在這兒干什麼?快去備馬車啊!」
李忠義被這劈頭一頓痛罵都嚇傻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如果不是郁笑城踢了他一腳,他可能還像雕像一般佇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急忙行個禮便轉身慌不擇路地奔出門去,急不可耐地喚人趕緊備上馬車,他甚至命令整個近衛隊都行動起來,把住各路關卡,即便狂生真的過期不待,他攔也要將那狂生攔回客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