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少輝再次看見顧夏是在啟宏科技的人事部。那天是啟宏科技新人面試的日子,人事部的培訓室坐著不少年輕男女,有人拿著資料在溫習面試技巧,有人在和旁邊的人聊天,這些人的面上都或多或少帶了些緊張。當時,他和老五鄒潤成從人事部外面的走廊走過,培訓室的窗簾沒有全部拉上,不經意一瞥,看到第二排位置上一個女孩子用手托著腮看著窗外,微揚的下巴和小巧的鼻梁形成流暢的弧線,臉龐很干淨。
他覺得她的面容有些熟悉,不覺又多看了一眼,踫巧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女孩子漫無目的的目光劃過外面男人的臉,眸中透出一絲驚艷,不過一兩秒鐘,展少輝已經走過人事部培訓室的窗口,目光的踫撞只不過如海上一閃而過的光亮,寂靜而短暫。
「公司也需要新鮮血液來補充,正在招新人,這兩天在面試。」鄒潤成在旁邊做解釋,又帶了絲嬉笑道︰「我已經跟人事部打過招呼不要招些歪瓜劣棗進公司。」
展少輝斜睨他一眼,「啟宏又不是搞娛樂影視,我們招人是來干活,不是用來養眼,最重要的是能力。想看美女你干脆去幫老四管夜場!」
「嘿嘿,大哥,你知道我習慣不了晝伏夜出的生活,十一點還不能睡覺簡直是要我的命。」鄒潤成笑道,隨即又換上正經的表情,「能力很重要,但是作為啟宏的員工,帶出去不能砸了啟宏的門面。現在這個社會,最不缺的就是人,我們給的薪水高,要求的條件自然也要高。」
展少輝沒再說這個,一邊往前走一邊在腦中回想剛才見到的女孩子的面孔,他可以肯定是見過的,但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又在哪里見過。鄒潤成還在旁邊解說,「這次的招聘主要針對大學生,來了不少C大畢業生,水準還不錯。」
提起C大,展少輝腦中閃過C大旁邊的平月湖,往日畫面浮出腦海,終是想起來了他覺得她相熟的緣由。
那是兩年半以前的事情,展少輝正式接手家族生意不久,在C市的地位不穩固,擁有強勢的背景,自然有不少人想除掉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最危險的那個晚上,他遇到幾個職業殺手的圍追堵截。從三層樓跳下,左腿當時就骨折,後面的人窮追不舍,他為了逃生跳入湖中。
夜幕籠罩下的湖面流動著淡淡煙氣,十一月的湖水帶著涼意,他在湖中每伸展一次肢體,腿上都傳來劇烈疼痛,平月湖不小,他為了逃命使出全身力氣,在水底潛行一段距離後,開始費力朝對岸游。他之前在陸地上已經經歷一場搏殺,耗了不少力氣,加上腿上的疼痛,泅渡一段時間後,他只覺得身體越來越沉,暗夜中水岸黝黑的輪廓還有很遠,他的手臂已經酸軟,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小。
他在水中看起來更像溺水的人,當然,這點困難對于從小磨礪到大的展少輝而言只是小事,再難再痛他也可以游到對岸,擺月兌危機。
水光波蕩中,模糊看到昏暗的湖邊上有人在揮動雙手,發出大聲呼喊,「快上來,堅持住——」
身影很小,衣服在夜色中是銀灰色,展少輝很想罵她不要大聲亂喊,但在水中費力揮動手臂的他完全分不出精力,只有一個念頭——快游。
對岸的人似乎有點著急,跑到旁邊在擺弄什麼,具體動作展少輝根本看不真切。過了一會,他看到一艘很簡單的木頭小船慢慢劃向湖心,雖然搖搖晃晃速度較慢,但的確是朝他的方向,船上的女人還在朝他呼喊,「快過來——」
展少輝毫不猶豫地朝小船游去,手剛觸及船舷,船上的人就拉住他的手,使勁往船上拽。船身猛烈搖晃,他半個身子爬上船時,木頭小船差點被掀翻,女人連忙穩住另一頭,左搖右晃好一陣船才平穩下來。
船身帶著異味,展少輝懷疑是用來清理湖面垃圾的,只是此刻顧不上這些,他趴在船中猛烈地咳嗽,女人穩住船身之後,在旁邊問道︰「你沒事吧?」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像清脆的鈴鐺,展少輝沒說話,一面咳嗽一面朝她擺手。
女人看他沒事,搖動船上的槳,船快到岸邊時,她說道︰「同學,你不用這麼想不開,溺水窒息而死這個過程是很痛苦的,比活在世上還痛苦!再說,你一個大男人跳湖也太沒面子了。」
展少輝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坐在船上粗喘著氣,對面不高的綠樹在黑夜中只能看到大致的輪廓,樹後不遠處露出高大的房屋,最高的標志性建築上閃爍著紅色的燈光,顯示出「圖書館」三個大字,展少輝才想起C大坐落在平月湖一側,听船上之人說話的語氣,應該是C大的學生。
傳聞C大每年都有學生跳湖,有些學業不如意,有些愛情不如意,還有老師評職稱不如意,反正人生不如意事多得數不清,人的承受能力有限,跳湖跳樓的事情算不上新鮮。顯然這個女生誤會了,還在喋喋不休︰「剛才看你在水中撲騰,跳下去又覺得不值得吧?再過兩年就2012了,那時候才是世界末日,要死大家一起死,多熱鬧!」
展少輝也沒有心情解釋,他坐在船上回頭看著遠方,他已經逃了很遠,應該不會再有人追過來,但不能不提高警惕。
船靠在岸邊,女孩子先跳下,展少輝勉力站起,小船搖晃個不停,加上他骨折的原因,他一跳下去,腿部的劇痛就鑽了心,疼得他站立不穩,立時摔倒在岸邊。
女人連忙將他扶起,才看出他腿腳不靈便,攙著他到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他身上的水蹭濕了她的衣服,她沒在意,很自然地問道︰「你是本校的研究生吧?」
「不是。」展少輝語氣涼涼,就算這個女人沒有劃船過來,他也是可以游過來的,她的絮絮叨叨落在展少輝耳中有點心煩。學校的這一面較偏僻,樹叢後面露出幾點星子似的燈光,湖邊上昏暗黝黑一片,對方的樣子混在黑夜中,無法看清,真不知道這麼晚一個女孩子獨自在這里能做什麼。
兩人相對無言,展少輝坐著歇一口氣,夜風吹在濕漉漉的身上讓他忍不住打個寒噤,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襯衫,外套早已不知道落在何處。他抬頭問旁邊的女人,「你有手機嗎?」
「有。」她點頭應著,連忙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來遞給他。
展少輝沒有客氣地接過來,撥出熟悉的號碼,口氣嚴肅,「老三,我在C大附近的湖邊……我沒事……」
女人顯然不想干擾他,往旁邊走了兩步,面朝湖面。展少輝掛了電話,他將手機遞回給她,很淡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不客氣。」她的聲音帶著笑意,顯然听出來他在找人過來接應,道︰「我們到上面大路上去,你要等人在那邊等也可以。」
「好。」展少輝撐著站起身,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女人想要扶他。展少輝盯著看了一眼,直接無視,一瘸一拐慢慢向前走。
女人也不介意,走在他身側,拿出手機當做手電筒照著前面的道路,她的手機屏幕本來就小,那一點微薄的光根本起不到什麼照明作用。湖邊都是矮小的樹林,要往上走好大一段才能到大路上,草叢中傳來昆蟲的淺淺叫聲,細細碎碎,兩個人走得慢,走過一處,昆蟲的鳴叫聲中似乎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非常特別的聲音。
兩人起初沒注意,但越往前走這個聲音听得越明顯,「嗯嗯啊啊」的申吟聲在這夜晚中帶著魅惑——有人在這附近打野戰。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就算這里是被譽為象牙塔的大學,也不缺乏尋求刺激挑戰世俗的人。
現場版成人電影的聲音在耳邊回放,旁邊女人的身體一下子挺直得僵硬,似乎有些窘,在這寂靜的夜晚,孤男寡女多少有些尷尬。
一串手機鈴聲及時響起,女人連忙翻過手機來看,屏幕上的淡淡熒光反射在她的面龐,朦朧的燈光中,展少輝看清了她的臉,算得上清秀干淨,眼楮很水靈,似乎因為發窘,面上有淡淡薄粉,這樣的女學生估計在C大一抓一大把。她按了接听鍵,聲音故意放得很大,「我回來……我馬上就回宿舍……啊,這麼晚了,一定趕在阿姨鎖大門之前回來……」
她的聲音顯然打擾到樹林中打野戰的男女,那邊沒了動靜,通話結束後,她對展少輝道︰「我們稍微走快點,要不我扶你?」
展少輝不需要她的幫忙,他雖然出生好,但從小就受到嚴格訓練。現在每走一步腿上就傳來鑽心的疼痛,但嘴中沒有溢出半絲痛哼,他抬眼道︰「你走吧,我等人來接我。」
她似乎覺得丟下一個全身還的人不厚道,還跟在展少輝身邊慢慢走,展少輝直接道,「難道你待會還要陪我等人?」
她沒說話,倒是樹叢中的男女申吟聲又響起,這讓她有點局促,再次看了看時間,她不好意思的聲音中混雜著焦急,「要是你真的沒事的話,那我先回去了,馬上快到十二點,宿舍阿姨會鎖大門。」
「嗯。」展少輝看都沒看她。
女人似乎確定自己幫不上忙,她實在不能再耽誤,道︰「那再見。」
她向前跑了兩步,又突然頓住,回頭非常正經地問道,「你不會再跳湖了吧?」
展少輝失笑,他又不是心理脆弱的大學生,「不會。」
他的確是自己跳湖的,但卻不是輕生,而是求生而已,
大概是展少輝的聲音很堅定,她放了心,「那就好,凡事想開些,再見。」
她朝他揮了揮手,然後快速跑動起來,身影像矯捷的小兔子。跑動過程中口袋中掉出來什麼東西,她沒有發覺,展少輝本來想提醒她一聲,無奈人已經跑遠。
樹叢中的申吟聲還在繼續,在寂靜的夜晚起起伏伏,展少輝跛著腳走過去,順手撿起來,一張淡藍色的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應該不是什麼重要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