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開始入冬的夜晚,總是又冷又干。
雖說十四年前,溫惜玉便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季節里,但是顯然她並沒有因為如此的際遇而得到什麼得天獨厚的適應力。反倒是,每當過了春夏,剛剛入秋,夜里的睡眠便會輕減許多,時常要起身喝下一杯溫水,暖一暖身子,潤一潤喉嚨,才能繼續入睡。
只是這一夜,溫惜玉並非因為身子的緣故自然醒來,而是被門外似有一堆人在爭執的聲音給吵醒了。
溫惜玉身為輔國將軍的ど女,閨房附近向來是府中看護的重地。莫說夜晚,就是白天也不會容得如此喧囂吵鬧。這夜半時分的驚擾,只有六年前,府中一次有驚無險的走水。
莫不是這次也是如此……當溫惜玉從床榻起身,披上衣服時,又覺得不對。
沒人拍門,沒人驚呼,所有的聲音都只是集中在門外,門外的人似乎在進來稟報和還是自行解決之間徘徊不定。不是走水,溫惜玉定下心,慢慢穿戴好,其間細細听了外間的聲音,雖然還是听不清內容,但是對門外是誰,大致也心中有數了。
當溫惜玉打開門的時候,世界一下子清靜了。站在門外的幾個人,沒提防突然出現的溫惜玉,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過這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地,溫惜玉便被那些七嘴八舌的匯報給沖暈了。
「乳娘……」這大半夜的,溫惜玉只覺得暈,無法從那些不成章的敘述里理出個頭緒,只得往右挪了幾步,拉住了最靠近門站著的一位中年婦人的袖子。
與其他人的那些擔憂緊張慌亂不同,中年婦人的臉上一直是淡淡的,略帶著點笑,像是對著一群不懂事隨便胡鬧的孩子的笑而不語。這樣的表情,在溫惜玉出來時也未有改變,只是听得溫惜玉求助的聲音,婦人眼中倒是多了一分無奈。溫惜玉的性子,實在是柔軟易于拿捏,對府中人素來無半點震懾,反倒是一副好心腸無意收了府中許多人的忠心。原本作為將軍府的小姐,這樣也並無不妥。就算將來出嫁為一府的主母,憑著娘家的勢力,也不至于受氣。可惜啊,這孩子,哪里不好去,偏偏要往那人吃人的後宮里走……
婦人姓姚,府中人多稱其為姚嬤嬤,是溫惜玉的乳娘,自溫惜玉親娘在其一歲多時過世之後,便一直照顧溫惜玉至今。這麼多年過去了,早就將溫惜玉視如己出,此時見她連府中眾人都壓制不了,越發覺得入宮不是個好主意,心思難免一下子遠了,直到袖子上又傳來了拉力,才收了心神。
「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姚嬤嬤的聲音不高,四周再次安靜下來,「我知道你們關心小姐,只是這大半夜的,吵吵鬧鬧實在不妥。事情我會和小姐說,你們都回去睡吧。」
聚在門前的一共五人,除了姚嬤嬤之外,還有溫惜玉的兩個婢女和廚房的一個廚子一個廚娘。此時姚嬤嬤發了話,溫惜玉也不好借著這安靜當場詢問到底怎麼了,想來一會兒也會有個答案就是了,于是點了點頭,算是告訴那些望著自己的人,自己同意了這個決定。
于是人都散了,只是走在最後,原本在偏屋值夜的婢女夏容走開了幾步,又突然竄回來,丟下一句︰「老爺回來了,知道你明兒入宮,發了好大的火,廚房送的夜宵都給砸了。」說完,頂著姚嬤嬤的怒目,一下子閃進了偏屋。
溫惜玉愣了一下,原來那些「廚房剛才好慘烈。」「明天做白玉丸子的材料被砸爛了。」「小姐你要不要現在去書房。」「不然明天也被砸怎麼辦?」「不如明天吃饅頭砸不壞。」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居然是這個意思。明明能一句話說清楚的事情,怎麼的就扯了半天沒說出來呢。溫惜玉看了一眼已經面有慍色的姚嬤嬤,看來都是被攔住了啊。
姚嬤嬤自是知道夏容的心思,這不就是怕自己含糊蓋過去,不說給小姐听麼。這是這丫頭雖然忠心,看東西,到底是少了些眼力。就算溫惜玉再想進宮,宮里是她能呆的地方嗎?與其進宮後落個慘淡收場,還不如給本就不願意女兒進宮的溫將軍加把柴扇扇火,阻了這條路。
拉著溫惜玉進了屋子,姚嬤嬤又出去倒了杯溫水給她暖著手,方才開口︰「就是夏容說的那樣。溫將軍從南方處理完事情,特地連夜趕回來,想明日你生辰給你個驚喜。方才去廚房看著居然什麼都沒準備,發了好大的火。結果知道原來是太後傳你明日進宮過生辰,他就砸了廚房,理由是就算被傳召入宮不在府中慶生,小姐生辰,府中也該有所準備。理由是牽強了些,真的理由,小姐你當是明白的。」
溫惜玉自然是明白的,無論是父親也好,兩位兄長也罷,包括照顧自己十幾年的姚嬤嬤,都不希望自己入宮,和三宮六院分享一個丈夫。
「嬤嬤,你應該知道,太後和皇上,都希望我進宮為妃。按二哥的話來說,就像是姜文兩家當年那般,這是他們鞏固和拉攏的手段。」溫惜玉擺出萬年不變的道理。
姚嬤嬤久久不語,只是看著溫惜玉,像是想從她的臉上,找到別的答案。果不其然,溫惜玉撇開了眼。姚嬤嬤嘆氣︰「可是你也知道,這和當年姜文兩家不同,現在皇上已登基數年,又與姜文兩家結親,天下平穩,就算你不入宮,他也未必會介意。加上太後也算是你遠房的表姑姑,溫家不會因為你不入宮,而出現不好的事情。」
溫惜玉不語,久久才憋出一句︰「反正,反正我是要入宮的。就當我想做那人上人,想嫁給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好了。」
小姐你若是那樣的人,那麼嬤嬤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姚嬤嬤萬般的話卻終是在看到溫惜玉微紅的眼圈時化作一聲嘆息。每每把話逼緊,不善于撒謊的小姐便會著急慌張,偏偏還是一副逞強的模樣,讓人實在問不下去。明明不愛權勢,明明可以選擇,為什麼還要義無反顧地跳進那泥潭,姚嬤嬤真是不明白。
是呀,姚嬤嬤不明白,溫將軍不明白,這個世界只有溫惜玉一個人明白的秘密,這樣的義無反顧,是五年的等待。是就算只有一個夏天的回憶,就算五年未見,就算要用自己終生的幸福作為再次相見的代價,就算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就算她已經有了一個皇子……自己還是那麼想要生活在,可以見到她的地方。
直到如今年滿十四,達到入宮為妃的年紀,溫惜玉已經經過了太漫長的等待。溫惜玉明白,太後雖是以慶生傳召入宮,應當也有最後定下決定的意思。自己的決定,早已做出。
而五年前,溫惜玉去姜府最後一次見到即將入宮的姜韻茹,那日姜韻茹哭了很久,溫惜玉知道她不愛皇帝,一點都不愛。于是就算五年間,傳來多少帝後恩愛的傳言,溫惜玉記得的,永遠是那天哭濕自己衣襟,根本不想入宮的姜府小姐。
五年里,溫惜玉想要看清,自己對姜韻茹的感情。可是始終,看不清,看不透。只知道,自己很想很想,去到有她的地方,進入她的生活,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如果說後宮是爾虞我詐的泥潭,那麼溫惜玉希望,至少自己,能夠成為姜韻茹在泥潭中的支撐,哪怕,力量只如飄葉,但卻是能付出的全部。
十四歲的溫惜玉,就是如此的天真,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住下了一個人,即便看不清這份感情究竟是什麼,也想用自己的所有去呵護。在其後漫長的數年,十數年,乃至數十年里,溫惜玉時常想起,那個自己剛滿十四歲的夜晚,想起那個夜晚里,稚女敕認真無畏的自己,那是最美好的最美麗的……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在第二天,被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