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齊的秋天一向很短,往往夏季剛過,天氣就會迅速轉涼,人還未深感秋意,便到了冬季。只是,這一次的秋天,對于晉齊皇宮中的人來說,似乎格外漫長。皇帝遇刺,新妃入宮,皇後與文妃相繼離世……忙忙碌碌,戰戰兢兢,時間被拉到無限長。直到冬季,一場場雪落下,純潔白淨,仿佛預示著過往的一切都就此掩埋,而那些不明所以的緊張日子,總算翻章。
這年的雪,從初冬到深冬,下了一場又一場。偶爾一個晴天,被褥還未曬熱乎,天色又會驟變,風起雪落。這是溫惜玉度過的,覺得最冷的一個冬天。至于到底是天氣冷,還是心底冷,或是兩者皆有,便是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
從姜韻茹入葬皇陵至今,已經三個月有余。溫惜玉身上的傷,不說痊愈,總歸也好得七七八八。在那段只能臥床獨處的一個多月里,溫惜玉竟會有些感激背後這道總是無法愈合的傷口。因為這道傷口,所以那些寡言少語,湯水不進,淚流不止的日子,看起來都是那麼理所當然。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來源于溫惜玉心中的荒蕪,而並非身體上的不適。
多好的,借口……
因為身子上的傷沒有什麼大礙了,所以皇帝從一個多月前,就會隔三差五在瑤華宮留宿。這樣的夜晚多了,兩人雖是還有些尷尬,但到底也開始有了默契。多半是皇帝在晚膳後過來,看會兒書,溫惜玉在一邊或是繡會兒花,到了時辰,便各自沐浴更衣。皇帝自然是睡床的,不過倒也沒再像新婚之夜那般,讓溫惜玉睡地。櫃子里溫惜玉備了被褥,皇帝在的日子,便在屋里的軟榻上將就一夜。雖是沒有床上暖和松軟,但是有了火盆和銅捂子,也勉強能睡。兩人很少交談,人前一場戲,人後各行其事。至于新婚之夜的粗暴事件,倒是沒再發生過。
皇帝要早朝,總是起得早。每次溫惜玉起來服侍皇帝更衣,然後送他出去,回來總是睡不著了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溫惜玉的睡眠就變得又淺又少。明明身子很乏,閉眼卻怎麼都睡不著。皇帝是走了,溫惜玉卻還是會回到軟榻上縮一會兒,莫名地不想去靠近那床鋪。皇帝不來瑤華宮的日子,溫惜玉索性連這屋子都不進,改在旁邊本作為書房的地方睡。久而久之,這臥房的床,倒真成了皇帝一個人的專屬。
姜韻茹走了,溫惜玉突然找不到自己存在于此處的意義。從七八歲的年紀,就有的夢想,被打碎了,偏偏自己連是該傷心遺憾還是該清醒灑月兌都不知道,一片混沌。騎虎難下的溫惜玉,看不清讓自己騎上這老虎的感情究竟是什麼。是一種自小的依戀與執念,還是如文凌雪所說,是一種愛,或者,都不再有意義了。溫惜玉陷入一種自我糾結的狀態,每一個觀點與想法,都會被下一個觀點與想法推翻。
該相信什麼?什麼才是對的?溫惜玉已經分不清楚了。如果最大的執念,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麼溫惜玉不敢去想,自己這一生,是否還能有正確的想法,正確的選擇,或者是,正確的希望。
否定了,過去,現在,未來……在溫惜玉還未覺察的時候,她對人生的態度,已經有些崩壞了。
宮里的事情,總是一陣一陣的。新妃入宮蓋過了皇帝遇刺,一後一妃的離世又蓋過了新妃入宮。等到一切塵埃落地,宮中眾人有了閑心,便發現皇帝這幾個月竟再沒翻過牌子,也只在瑤華宮留宿過。自然,嬪妃發現這一點,自是更早,只不過那時候也只當皇帝喜歡新妃,凡事都貪個新鮮,便也沒人去做那個出頭鳥。可是這都幾個月了,皇帝還是未去過別的嬪妃宮中留宿,頂多是在白天去有孕的陳修容那里坐坐,或是在寧昭儀那里看看大公主和小公主。
在大家眼里,溫惜玉這是得了獨寵了。奈何皇後和文淑妃都不在了,嬪妃里就是溫惜玉德妃的位分最高,其他嬪妃也只敢私下怨氣一下,一時也沒人敢把這些心思往面子上放。加上溫惜玉借著養病的名號,平日總是窩在瑤華宮,也不出去走動,嬪妃去探望她,多半也是被德妃正在臥床養病給打發了,所以無人能探其究竟,更別提與其交好。于是溫惜玉很快地,便成了嬪妃們心里的一根刺。
這其中,心中最為不平的,便是生了大皇子的莊華妃和生了大公主又撫養了小公主的寧昭儀。莊華妃是惱兒子被強行帶離身邊,于是皇帝連白天都不到自己宮中走動了。而寧昭儀則是為自己撫育兩個公主,勞心勞力,皇帝卻還是一心掛在那個病歪歪的瑤華宮里。
這心里的怨氣憋得久了,自是要找個方法吐一吐。當這日清晨,寧昭儀冒著風雪,去太後宮里請安,看到莊華妃正眼楮紅紅地與太後說著話時,短暫的眼神交匯,無需言語的同盟,便算是就此締結了。人總是盲目的,多半的時候,無法看清,自己要爭要搶的東西,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而另一些人,卻是不願意承認,那些……想要靠近的東西,其實也已經不存在了……
夏容不明白,自己作為溫惜玉的貼身婢女,都說了是貼身了,為什麼每次去皇後宮里,還是會被溫惜玉留在院外。幾個月前,听說小姐在宮里替皇帝擋了一劍,封了德妃,全府的人都驚得夠嗆。老爺更是急火上升,廚房天天變著法子給他做下火的食物,炖下火的藥,那火都沒降下來。後來小姐就這麼變成了德妃,也傳了夏容入宮伺候。可是夏容入宮的那一日,宮里皇後和文妃就雙雙去了,讓支持小姐入宮的夏容,一下子覺得,一直反對小姐入宮的姚嬤嬤,才是對的。這宮啊,太深了,太可怕了。
這不,小姐才入宮幾個月,又是受傷又是暈倒,整個人都憔悴了好多。這病一好些,不好好在屋里呆著,偏偏總是往皇後宮里跑。也不管是刮風啊還是下雪啊,只要身子不是疼得不能動,就會過來。要說傳聞皇後生前和小姐的確有交情,可是人都去了,小姐日日往這里跑,又算怎麼回事呢。偏偏提了這個,小姐的臉色就變得更差。這幾日更是索性帶了茶點書籍,白天就在這皇後宮里扎根了。要知道現在宮里都在傳言小姐有入主中宮的心,所以才天天過來,自己和小姐說了,她卻全當沒听到。溫惜玉的固執,夏容是打小就看在眼里的,知道勸不住,看著溫惜玉舉著傘,提著小籃子進了內院,夏容也只能一聲嘆息,去了偏廳等著她出來,想來這一等,便又是一天了。
自姜韻茹離去,這中宮無主了。按著皇帝的吩咐,日日清晨有人來略作打掃,不過溫惜玉身子好了些能走動之後,求了太後的旨意,皇後宮里的內院便不許人進,日常的打掃也都是溫惜玉自己來做的。可是這日,溫惜玉進了內院,便覺得有些不對,再仔細一看,小皇子原本住的那個屋子,門居然是虛掩著的,平日溫惜玉多半在書房,偶爾在姜韻茹的臥房走走,除了打掃,很少去小皇子那屋,所以那門溫惜玉清楚記得是關好的。這是遭賊了還是……
內院門口的兩個看院子的太監總不是擺設吧,溫惜玉想了想,還是沒喚人,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推開了門。
門吱嘎一聲打開,隨之而起的,是門里 當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還真是有人……溫惜玉剛想退後喊人,卻在看清了門里的情況之後,停了下來。
而抱著膝蓋淚眼汪汪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透過眼中的淚水,望著那個舉著傘立于雪中的年輕女子。不曾想過,這一眼看去,便牽扯了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