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身明黃色龍袍,整裝肅穆,盯著手里一本奏折良久不動。半晌後,他微微抬眸,眼神放空,朝殿中虛空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他身後站立的吳書來嘴角止不住抽了抽,反射性看向身旁的西洋大掛鐘,答道︰「回皇上,卯時二刻了,該去太和殿上朝,犒賞得勝諸將了。」您這一大早的問了多少遍了喂!
聞言,乾隆立刻放下手里的奏折,起身的動作又急又猛,差點帶倒身後的椅子,幸得吳書來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
乾隆瞥一眼表情窘然的大總管,垂頭輕咳一聲,掩飾內心的尷尬。
這到底是哪個祖宗定的規矩?大軍班師回朝不能即刻進京,得在京郊城外扎營整頓一天,上得諭旨宣召後,軍中諸將方可面聖。就因為這一條,克善昨日午時便隨軍抵達了京城,他日思夜想偏要到今早才能得見,這種近在咫尺卻如遠在天涯的感覺著實讓人難耐,被思念瘋狂折磨的帝王恨不得伸手直接將鐘表往前撥快幾個時辰才好。
心里不斷月復誹,乾隆快步走到殿內一面西洋水銀落地鏡前,將自己著裝,上下左右的仔細審視一番,而後朝境內映射出的大總管問道︰「朕看著還行吧?」
大總管低頭,掩飾再次抽搐起來的嘴角,小心答道︰「皇上英明神武,氣勢迫人。」
乾隆滿意的頷首,抑制住內心的急切,步伐略快的朝太和殿進發,臨走時特意交待吳書來將冊封克善為端郡王的詔書拿好。
吳書來在帝王視線的監督之下將詔書卷起,小心翼翼的放進明黃色錦盒內,雙手捧在懷里,亦步亦趨隨行帝王身後。
他瞥一眼懷中的詔書,心情復雜。這份詔書早在一個月前,捷報傳來的那天就開始起草,大軍歸程的一個月中,帝王又經過了無數次的修改,每字每句都反復斟酌,添減,力求將世子功績和優點盡數展現,直至昨晚才最後定稿,由帝王親自謄抄,檢視無誤後慎重的蓋上大印。而犒賞其他將領的詔書則由吏部官員代筆,上繳帝王批閱後集中放置于太和殿御桌之上。
若到了現在,吳書來還看不清皇帝這幾月來心神不寧是為了誰,他就白做了大內第一總管這麼多年。萬歲爺對世子竟看重到了這等地步,莫說視如親子,哪怕真是親子,也稍嫌太過了!觀萬歲爺剛才養心殿種種表現,不像去見臣子的,倒像是去見心愛的姑娘的!
想到這里,吳書來腦子‘嗡’的轟鳴了一聲,以往帝王同世子相處的情景不斷在眼前閃現,巨大的不安襲上心頭。他,他莫不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了吧?
但到底是貼身伺候了乾隆這麼多年,心理素質相當過硬,看著前面步伐不斷加快的帝王,吳書來收起臉上驚疑的表情,心情再度歸于平靜。左右他是個奴才,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成了,這些個陰私他沒命去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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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里,克善偕同福康安站在武將一列,邊小聲的敘話,邊等待乾隆臨朝。他微眯雙瞳,不著痕跡的快速將殿內眾臣掃視一圈,見到和劉統勛站在一處的永,嘴角高高揚起。
永早發現了世子,頻頻向他看去,滿臉的渴望,見世子正同一名神采奕奕的高壯少年聊天,並沒注意自己,心里正失落的很,突然見到他望過來的目光和臉上熟悉的笑容,立刻像找到主人的狗狗般歡快的奔過去,眼楮閃閃發亮。
「克善,你終于回來啦!我好想你。」永的笑容很憨很傻,說出口的話一如既往的直白,不懂得修飾,引得克善身旁的福康安表情奇異的向他看來。
黃帶子,又同克善如此相熟,這大概就是十二阿哥吧?性子果如阿瑪說的那般直爽。福康安心里暗忖。
永被福康安看的頗為不好意思,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話又露相了,臉紅了紅。
半年不見,小屁孩長高了,長黑了,口才卻丁點沒長!克善內心既無奈又好笑。知道福康安常年在外領兵,小孩又初入朝堂,兩人定是不認識對方,忙伸手為他倆引見。
引見後福康安連忙朝永施禮,永態度謙和的受了,反又對他見禮,讓福康安對永的第一印象更好。這個十二阿哥為人恭謙爽直,比那鼻孔朝天的五阿哥強到哪兒去了,皇上這次總算沒看走眼。
待兩人相互見禮後,克善方才拍拍永肩膀低聲詢問︰「十二阿哥回來多久了?如今已經上朝听政了嗎?」
永撓撓耳尖,一臉苦相的回答,「比你早回來三個月,一回來皇阿瑪就讓我跟著上朝听政。」好多事听不懂啊!比上書房讀書辛苦千萬倍!他擰成一團的包子臉明晃晃如是說。
克善睇他一眼,輕笑一聲開解︰「萬事開頭難,你日前沒接觸過這些,自然覺得無從下手,皇上既然叫劉統勛大人帶著你,你若有不懂之處只管問他就好,時間久了自然會越來越輕松。你現在是不是感覺比三月前要進益很多?」
永蹙眉回想,片刻後一臉釋然的連連點頭,「克善說的是,感覺的確比三月前輕松很多。」世子回來就是好啊,一下就找著主心骨了!
克善伸手想去模他的小禿頭,手抬到一半才醒悟到如今兩人身在朝堂,這種動作很不莊重,又改為去拍他手臂,贊許道︰「這就是了,再過段時日,十二阿哥必會更加得心應手,獨擋一面。」
永被克善夸的小臉通紅,嘴角止不住的咧開,回他一記燦笑,語氣帶著崇拜道︰「我不聰明,當然要勤奮一點啊。你們才是真的厲害,這次在大小金川戰功赫赫,皇阿瑪可高興了,等會兒他一定會好好獎勵你們一番。」
福康安連忙擺手,謙讓道︰「十二阿哥謬贊!能上場殺敵,為國效力,是我等武將職責所在,不敢承皇上嘉獎。」
克善睇一眼突然謙虛起來的福康安,湊近他耳邊低聲戲謔道︰「富察小將不要謙虛,等會兒一個瓖黃旗滿洲副都統是跑不了的。」那聲‘富察小將’從世子嘴里緩緩吐出,調侃意味兒十足。
被一個半大小孩壓了一頭,還見天的被他稱‘小將’,這是福康安內心永遠的痛,他表情糾結了一會兒,方才弱弱的咬牙回道︰「多謝世子吉言。世子也不要著急,說不得冊封世子為郡王的詔書等會兒就發下來了。」
這話純屬戲言,除了連連點頭表示認同的傻小子永,沒人拿它當真。畢竟世子才13歲剛出頭,哪怕14歲後出宮自立門戶,按慣例,也要等到弱冠之年才可襲爵,如今頂了天去也不過領一個六部的差事或虛餃罷了。
如是想著,待乾隆進殿,將犒賞諸將的旨意一一宣示下去,克善手捧冊立自己為端郡王的詔書目瞪口呆。
領受著周圍人看過來的,錯愕的,審視的,質疑的各色目光,他瞥一眼御座上雙眸滿含撫慰期待的帝王,微微笑了,笑的意氣風發,光彩奪目,而後動作極其自然的將詔書納入懷中,竟是毫不心虛的受下冊封。
管別人如何猜度,這爵位既是那人精心為他籌謀的,他便不會拒絕,亦不想拒絕,他的能力擺在那里,這位置,他坐的心安理得,定不會讓王座上的人失望。
一直鎖定克善身影的乾隆看見他朝自己綻放的璀璨笑容,看見他眼里的堅定自信,看見他雲淡風輕的接下郡王之位,無視周遭一切質疑,心如擂鼓,巨大的歡欣,愛意,堵在胸口不得抒發,逼得他暗暗急喘了口氣,不自覺捏緊掌下御座的扶手,克制住想即刻擁他入懷的沖動。他一早便知,克善斷不會讓他失望,這份尊榮,合該是屬于他的。
無視掉詔書頒下後朝堂中輕微的議論聲,乾隆瞥向吳書來,吳書來知機,連忙高聲唱和︰「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議論聲漸小,眾大臣見得勝歸朝的諸將都無異議,文官首列的劉統勛更是一動不動,紛紛歇了上表的心思,站在原地保持沉默,不約而同的暗忖︰這端郡王小小年紀便隆恩浩蕩至斯,加上他在此戰中展露的心計手段,今日絕不能輕易得罪了去!13歲出頭就是郡王,過個兩年,人指不定就位列親王了。
乾隆表情威嚴的環視眾臣一圈,見無人出列上表,滿意的點頭,沉聲吩咐道︰「下朝。」而後起身快速離開殿內。
皇帝一走,朝堂上緊繃的肅穆氣氛立刻松弛下來,大戰中與世子相熟的將領紛紛圍攏來向他道賀,連劉統勛也湊過來,說了幾句勉勵之言。多虧了永的大力宣傳,他對世子的印象那是相當的好。
待相熟的人散開,一旁用艷羨的目光審視他這‘大清有史以來最年輕異姓郡王’的大臣們也三三兩兩的過來,說幾句道賀的話,拉近關系。
世子風頭一時無兩。
好不容易應付完一道賀的人潮,世子按揉額角,表情疲憊的向早已等候多時的永走去,卻被突然冒出的努達海攔住。
世子皺眉,面露不耐的問道︰「他他拉將軍有事?」
努達海神情憔悴,躊躇半晌後猶豫的開口︰「努達海恭賀端郡王晉封之喜。郡王近來可好?新月近來可好?」顯然,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
听了他的問話,瞥見他一副痴情不悔的哀怨狀,克善心里膈應的慌,蹙眉,正準備開口教訓,卻被踱步上來的永搶了先。
「郡王好不好,一看便知,將軍這話問的著實有些多余。還有,新月格格人一未出閣的少女,不勞他他拉將軍整日惦念,還將她的閨名掛在嘴邊,被別人听去了,于格格清譽有損。」語氣一反平日的親切和藹,帶了三分不耐,七分嚴厲。
被十二阿哥插口訓誡一番,努達海慘白了臉,嘴巴張張合合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一時怔楞在原地。
克善不耐看這個老男人表演深情的戲碼,心內為雁姬不值的同時,表情冷冷的朝他拱手告辭。待離得努達海遠了,他才轉頭,仔細審視身旁永的表情,狐疑的問︰「今日心情不好?態度那麼沖!」待人如此嚴苛,即便是貴為皇子,放在永身上也是非常少見的。
永听見克善問話,腳步一頓,眼里流露出幾絲苦澀,半晌後,顧左右而言他的回道︰「你出去許久,大概不知我皇瑪嬤回來了吧?等會兒你和我去給她老人家請個安,她喜歡孝順又守規矩的小輩,在宮中生活,討她喜歡很有必要。」
小屁孩!一句話就露餡了!克善心內好笑的暗忖,直接開口戳破他心思,「是不是你皇瑪嬤對你不喜?你難過了?」說到請安時一副哀怨狀,是人都看的出來。
「你小聲點,這還沒出太和殿呢!」永臉色一白,連忙緊張兮兮的低聲提醒,而後表情挫敗的說︰「怎麼什麼都瞞不過你!?皇瑪嬤是不喜歡我,更不喜歡我皇額娘,我們不管做什麼都討不了她的好,五哥和令嬪娘娘犯了那麼大的錯她都能原諒,真不知道為什麼。」
瞥一眼兀自煩悶不已的小孩,克善略略思索後俯身湊近他耳旁低語︰「這有什麼難以理解的?若她真的重規矩,就萬不會容忍你五哥和令嬪那樣的人。無非是抬起一個,壓制一個,她好從中制衡,獨攬後宮權勢罷了。你與你皇額娘一個是後宮之主,一個是中宮嫡子,名正言順,與她權勢有礙,自然是被壓制的一方,她不好生敲打你們才怪。」這太後權勢欲未免太重了!
克善一番低語過後,永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後,抑制不住的深沉悲哀涌上心頭,這就是皇家,沒有親情,只有權勢,他越是了解便越是心冷。
見到永心灰意冷的表情,克善輕嗤一聲,不以為然的低聲開口︰「出生是無法選擇的,坐在這個位置便要承受它帶來的一切。努力抗爭,讓自己過的更好才是正理。想想你皇額娘,想想那些需要你,依靠你的人,你就該更加強硬,更加出息,讓人不敢輕視才對。你看,太後現在除了打壓你皇額娘,難道還能對你做些什麼?你如今領了差事,在皇上面前是自稱‘兒臣’的人了,她身在後宮,管不到你前朝的事兒,更壓制不了你,只能想方設法的讓你皇額娘日子難過以此膈應敲打你罷了。你不要去管她是否喜歡你,更別想著向她妥協靠攏,以此討好她,這只會讓她變本加厲。將我這話仔細同你皇額娘分說了,為了你,她再難也會受著,左右不過看誰熬的過誰,她有的是時間。」最後這話恁的大膽,想來,只有肆意如克善,只有面對永,他才會如此直言不諱。
永起初被世子的話嚇了一跳,很快回過味兒來,竟拍著他肩膀,低低笑起來。跟克善相處這麼久,他也不是全無長進,至少性情上多了些不羈和灑月兌,听見克善大逆不道的話,第一反應不是駁斥,而是快意,幾月下來積累的抑郁,憋屈,在這一刻,在這低笑聲中,盡數釋放。
看著兀自笑個不停,邊笑邊拍自己肩膀的永,克善莞爾,暗道幾月不見,這小小少年穩重了,成熟了,有了幾分嫡子的肆意和尊榮大氣。
兩人對視,又笑了一會兒,這才收斂表情,款步離開太和殿,剛走出殿門,便見吳書來表情焦急的遠遠迎上來。
「哎喲喂,小郡王,您怎麼這會兒了才出殿啊?皇上讓奴才尋您半天了!」吳書來匆匆跑到克善面前,又是打千兒,又是哈腰的快速說道,竟連向永行禮都忘記了。
克善見吳書來表情焦急,皺眉問道︰「皇上找我可是有急事?」
「那倒不是。」吳書來擺手,「只是請小郡王去養心殿敘話。您也知道,您一去這許久,皇上想念的緊。」說完,瞅見他身邊的永,連忙再次打千,行禮,表情很是尷尬。沒辦法,皇上這會兒正虎著臉在養心殿等著呢,再找不見人,滿殿的人都得吃掛落,他也是急懵了才忽視了十二阿哥。
克善聞言,心內稍安,伸手道︰「既是如此,咱走吧。」說完,看向永,用眼神詢問他是否一同前去請安。
永想著克善去了,定是要同皇阿瑪說上許久的話,沒他什麼事兒,他還是不去湊那個熱鬧了,因而連忙擺手拒絕。
吳書來見十二阿哥主動拒絕了小郡王相邀,心里松了口氣。若他今早的猜測是正確的話,這會兒帶了十二阿哥一同前去,萬歲爺非把他生吃了不可!
領著新出爐的小郡王,吳書來緊趕慢趕回到養心殿,見到乾隆乍然露出的激動神情,快速起身親迎的急切動作,吳書來隱到郡王身後,垂眸月復誹︰萬歲爺,您這下真栽了!為了小郡王著想,您日後好歹悠著點兒,莫要表現的這麼明顯,奴才們難做啊!奴才們不是瞎子!
乾隆不是不懂得為克善考慮,但在養心殿,在他自己的地盤,他不想壓抑。事實上,若不是顧慮克善年歲還小,不識情•事,有可能被他的熱情嚇到,他恨不得立刻將人拉進自己懷里一訴衷腸,然後細細密密的親吻個夠。
十五歲,朕頂多只能忍耐到你十五歲!看著款款行來,俊逸非凡的少年,他內心抑郁的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