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法老王閉著眼,一動不動。
他側身躺在地上,他的額頭一點點滲出血來,被血滲入的黑色泥土呈現詭異的黑褐色。
一路從短崖陡坡上滾下來,岩石荊棘銳枝等雜物對年輕法老王毫無防備的身體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傷害。
最可怖的是左臂不知被什麼石尖割到,幾乎切了小半個胳膊,隱約深可見骨。
身體其他地方也有著許多深淺不一的傷痕。
他下意識慌張地伸手想要按住少年王身上流血最快的地方,伸到半截又猶豫地停在空中。
突然,他眼前一黑,一時間頭暈目眩,差一點一頭栽倒在地。
他看著自己還在滲血的手掌,左肩上抽痛的傷口也一直流著血,將他的衣服已經染紅了大半。
失血過多了。
強忍著腦部眩暈的感覺,他這麼想著,伸手想撕開自己的上衣。
只是幾乎被割裂的手掌稍一彎曲,便是鑽心的痛,手抖得沒了氣力。
沒法子,他只能用手背努力壓住衣服一側,用牙齒咬住另一端,使勁撕扯了一大片被血染紅的衣料下來。
忍著劇痛,他用布將自己的雙手胡亂裹住,裹得嚴嚴實實的。
被裹實的手仍是痛著,但動起來比剛才方便了一些。
他努力攪動昏昏沈沈的腦子,回想著在學校衛生課上學到的東西,勉力將自己左肩的傷口包扎起來。
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鎮定,慌了就一切都完了。
他選擇首先給自己止血。
因為他明白,無論如何要首先保證自己的清醒和意識。
不然,要是幫另一個他包扎的半途,自己就失血過多昏了過去的話。
他們兩個人都是死路一條。
晃了晃昏迷中的少年王,眼見叫不醒也只好放棄。
他用布料緊緊包扎住對方流血最凶的左臂,又裹了兩個流血較多的傷口,便停了下來。
而且,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天花病毒了。
哪怕他去了谷底,也未必會帶著病毒出來。
總之先保證現在活著就好。
年輕的法老王身上除了幾處,大多是擦傷,只是因為全身遍布而顯得有些觸目驚心,其實沒看見的那麼嚴重。
最讓人擔心的還是他的頭部。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被撞得扭曲變形的黃金頭飾取下來,胡亂扔到一邊。
少年王的額角一片紫青色,但是血卻流得不多,在剛才那段時間就已經凝固了起來。
他呆呆地看著那紫青色的額角,有些茫然。
即使是在醫療發達的現代,因撞到頭部搶救無效死亡的人也多得是。
更何況現在的條件……根本不知道撞得有多重……
少年王就那麼躺在骯髒的草地和泥漿中,他也不敢扶他起來。
腦震蕩的人是不能夠隨便移動的──這點常識他還是有。
心里又想到克雅不知在哪兒,塞西也不知活下來沒有,還有那些口里說著要扶持自己登上埃及王位卻又暗地里對自己下殺手的那些人,不知何時會趕來要了他們兩人的性命。
一時間,他只覺得腦子塞滿了漿糊,渾渾噩噩不知如何是好。
他突然就莫名其妙地跑來古埃及,莫名其妙就和另一個他鬧得不歡而散。
如今還害得另一個他陷入危險,生死不明。
只怕……只怕自己連親人朋友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想到這里,他不禁鼻子一酸,眼眶一濕,淚水就涌了出來。
但是轉念一想,覺得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於是又拼命想忍住眼淚。
只是這眼淚一冒出來,怎麼可能說忍就忍得住。
他拼命用手擦著臉,弄得臉上也染上一道道血痕。
雨還在下,沙沙地響著。
空氣中,大地中傳來雜亂的震動聲。
那仿佛是傾斜大地的狂然暴雨在敲打空氣和大地的聲音。
他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睜大了眼。
不遠的雨幕中,隱約可以見到一群人縱馬奔來。
女圭女圭臉的稚女敕少年坐在泥水地上,雨水澆得他一身透濕,泥水血水染得他一身髒兮兮的越發顯得落魄。
他措手無策地趴坐在自己王兄身邊,抽抽噎噎地擦著淚水。
那模樣,說有多淒慘就有多淒慘。
當他們這群人出現之後,淺紫色的眼楮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們,那張稚女敕的臉不知是因為失血太多還是恐懼,慘白得嚇人。
他仿佛是被嚇到一般,呆呆看了他們半天。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少年轉頭似乎有些慌張地想要拔出他的王兄腰間的短劍。
但是裹得緊緊的腫脹得厲害的雙手根本握不住劍柄,短劍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那模樣,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理所當然的,人群中不知誰發出幾聲低低的笑聲。他們跳下馬,輕松地拔出武器。
本以為這次行動凶險無比,一來就發現最讓人害怕的敵手已沒了反擊之力,自然大家的神情都顯得很輕松。
不用和那個傳說中強大到無可匹敵的年輕法老王正面對上,讓大家都發自內心的松了一口氣。
此刻,看著那個躺在泥水中一動不動的昏迷的法老王。
他們又不自覺露出敬畏中混合著鄙夷,更兼有著輕松的奇妙而復雜的目光。
這些人中,只有一個人的表情凝重。
在哄騙挾持王弟的時候,曾經用不屑的目光俯視過他的那名青年男子此刻凝視對方的眼底帶著復雜的神色。
‘千算萬算,漏算了這個王弟。’
這是他的主人對他說出的一句話。
剛才發生的一切,他和他的主人一直位於安全之處冷眼旁觀。
當被主人收買的那位侍衛被年輕的法老王擊斃的一刻,他那向來冷靜自若的主人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然後,一抬手。
那袖箭就沖著王弟雙眼之中射去,主人那陰冷的神情擺明是要置他於死地。
主人不是要擁立這個王弟為傀儡法老麼?
男子這麼想著,卻不敢有任何疑問。
對於主人的行為,他不敢有任何質疑。
「請過來這邊吧,未來的法老王。」
將腦中的疑惑扔到一邊,男子再一次對那位埃及王弟伸出手。
他顯得自信滿滿。
「明日,您就能登上至高的埃及王座。」
這位聰明的王弟,一定看得清現在的形勢。
他想。
埃及年少的王弟有些茫然地看著男子向他伸出的手。
只要抓住那只手,自己就可以活下去……
過去他們那邊,自己就可以不死。
他想。
他低下頭。
身邊,年輕的法老王仍舊是閉著眼一動不動,只有輕微的呼吸顯示著他還活著這樣的事實。
緊緊地皺著眉,少年王那張混合著泥水血痕的年輕容顏仍舊是驕傲而銳利的。
這張臉上曾經專屬於他的溫柔的笑,他恍惚只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看到的東西。
他想他都快忘記了。
──只要能和夥伴一直在一起,就算找不回記憶也沒關系──
他握緊了對方的手。
那只淺褐色膚色的手在翻滾下來時,為了護住受傷的他而被枯枝石角擦得滿是傷痕。
他將那只手緊緊貼在自己額上。
他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泉涌而出。
「護送王弟殿下去安全的地方。」
有人強硬地鉗住他的手臂,將他向後扯去。
他原本跪坐在地面的身體被強行向後拽起來。
淺褐色的手從他的手中滑月兌,再一次垂落在地。
細碎雨幕中,那張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在離他遠去。
他掙扎了起來。
有人重重一拳砸在他的月復部。
他本就虛弱不堪的身體內部一陣絞痛,竟是差一點連呼吸都喘不上來。
身子軟軟地癱下來,景色在他的視線中一陣搖晃,四周的一切越發顯得模糊。
他勉力抬著頭,強迫自己清醒。
越來越黯然的光線中,他看見那名男子已經走到亞圖姆身邊。
三千年後,他親手將另一個他送入死亡之地。
三千年前,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身前的法老王死去。
他不願意的。
他不想的。
可是他能怎麼辦?可以怎麼做?
從以前到現在,他什麼都無能為力。
他的眼淚流得更凶。
他的手拼命掙扎著向那個方向伸出去,被拽走的身體卻只能讓彼此的距離更加遙遠。
他絕望地看見那個男子高高舉起他手中的長劍。
有誰……
誰都可以……
有誰能────!!
突如其來的耳鳴。
爆裂空氣般的震動。
他身體里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沸騰。
有什麼說不出來的東西沖破他的五髒六腑噴發出來。
那仿佛在一瞬間劃破空間和時間的光輝如流星強勢破開雨幕從天而降。
那墜落的流星直沖一人而去。
眾人正是緊張萬分之時,只見那流星下降半途中突然光芒一閃,化作一個人頭大小的東西,一頭撞飛了那名桎梏著少年手腳的男子。
那不明生物在地面彈了一彈,彈回埃及年少王弟的懷中。
這一靜下來,才露出了真面目。
一眼看去,頓時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他們呆呆地看著王弟懷中那個胖乎乎毛絨絨圓滾滾的可愛小毛球,竟一時間誰都說不出話來。
然後,那個小毛球忽然又彈起來。
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
只是數秒的時間,竟已化作無數個小毛球,滾得滿地都是,讓人眼花繚亂。
就在眾人這一晃神的功夫,那無數個小毛球已把埃及的法老王和王弟嚴嚴實實地遮擋了起來。
「別慌!不過是最低階的魔物而已,把它打碎就好!」
有人在冷靜地發號施令。
的確,他們武藝不俗,對付這最低階的魔物完全不在話下。
只是,每當他們打碎一個小毛球,無數的小毛球又彈了出來。
他們不僅沒能向他們獵物的方向前進一步,反而被毛球們擠得後退了好幾步。
那些毛球還把他們包裹得緊到了近乎窒息的地步,更是讓他們手忙腳亂起來。
被無數小毛球圍得嚴嚴實實的中間一圈空地中,埃及年少的王弟跪坐在地上。
紫羅蘭色調的眼睜得大大的,怔怔然看著眼前那無數個熟悉的小毛球。
「……栗子球……」
低低喃語著這個低階魔物的名字,他強扯著自己近乎散架的身體,試圖讓自己站起來。
他終於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
停頓了一秒。
埃及年少的王弟突然一頭栽倒在地。
沒了聲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