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若不好好活過,如何對得起自己當日的屈辱,如何對得起兒女皆亡的秦姨娘,如何對的起這借了她身子的駱連玉,如何對得起這讓自己重活一遭的滿天神佛。
思及此,她掙扎著坐起來,喊著矮榻上淺睡守夜的紫鵑︰「紫鵑,我要喝藥,勞煩你端過來。」
又是喝藥又是喝粥忙完已是亥時,連玉一身薄汗,看著紫鵑疲憊的小臉,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這些時日辛苦你們了,我日後必定好好待你們。」
紫鵑紅了眼拿帕子給她擦汗︰「姑娘哪里話,只要姑娘好好喝藥好好吃飯,把身子養好,奴婢就高興了。」
連玉也忍不住低頭拭淚,又想著亥時更生露重,紫鵑只披著湖藍棉布襖子,便趕了她下去歇息。
她既已定了心思,又連著數日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上這身子本就虛弱,不多時便沉沉睡了去。
第二日午時才醒,連玉不顧勸阻掙扎起身。翠馨拗不過她,只得服侍她擦牙淨面,紫鵑替她穿了厚厚的褙子。
秦姨娘依舊是在未時登門,一掀簾子只見連玉一身月白的褙子坐在外間的文椅上,頭發整整齊齊扎了個髻,仿佛等著她登門般,不由一愣。
「姨娘。」連玉軟聲上前,使了眼色讓翠馨和紫鵑並退秦姨娘身後的兩個婆子,按著她在自己方才坐著的文椅上坐下,然後後退三步,撲通跪下磕了個響頭,唬的秦姨娘嚇了一跳,慌了手腳上前拉她︰「你這孩子好好的發什麼瘋,大冷天的身子還沒好,這如何使得?」
連玉身體虛弱本就借著一口氣磕了一個頭,眼見秦姨娘拉她也就勢起了身,眼圈已經忍不住紅了︰「姨娘生我,如何禁不得我一拜了?孩兒不孝,累姨娘操心了,有做的不對的,我定改了,斷不會讓姨娘再像這般費心了。」
秦姨娘聞言,哪里還忍得住,嗚咽出聲摟了連玉好生哭了一回。半晌,二人才慢慢收了淚在梨花木錦杌子上坐了。
連玉叫紫鵑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讓拈了素香放上,紫鵑一一應了,又回說,素香早用沒了。
連玉思付了一下,淡笑著道︰「好在瓷瓶里的紅梅還鮮亮,這些也不礙了,你們連日來照顧我也沒好生休息,先退下歇息,我也能和姨娘說些梯己話。」
秦姨娘听了便拉了她的手,仔細捏了捏心疼道︰「這衣裳穿得還是少了,瞧這手冰的。」
連玉道︰「不礙的,我這身子便是躺被窩也不暖,捂不熱了。」
秦姨娘輕嘆口氣,抬眼細細打量連玉臉色,見她白白的臉兒沒幾分血色,眉宇間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愈發顯眼了,熟悉的眉眼和自己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也是個極標志的美人坯子。再瞧她頭發梳的干干淨淨,滿頭只帶了個細細巧巧的銀簪子,一頭隱隱刻了荷花苞,便道︰「怎麼帶的這麼素,也得打扮打扮,才不辱沒了如花年華。我那兒還有些物,不外乎幾個發簪,耳墜子,挑些精細些的統統拿了與你,我再也用不到這些俗物,跟著我倒是埋沒了。」
「姨娘也知道不好虛度如花年華,卻怎麼甘願守著青燈陪著它油盡燈枯?」
「連玉,姨娘對不住你,」秦姨娘頭一滴,眼淚便如同滾瓜兒般落下來。「這些年月也沒時間好好與你說過話,你還小時,你弟弟就沒了,我的心也跟著灰了,現如今我但求你弟弟托生個好人家,你日後嫁個家境殷實為人寬厚的婆家,駱家家宅平安,別的我也不求了。」
連玉後悔自己出言造次,又惹得她傷心,小聲勸慰了一番,秦姨娘才收了淚,略坐了回便紅腫著眼楮依舊回了佛堂。
第二日,翠馨果然從三姨女乃女乃那里帶回了小小一包物什,用塊青布簡簡單單包裹了,紫鵑搶著瞧了一眼,滿眼是珠光寶氣的,她瞧得眼兒都不帶眨了,道︰「乖乖,這些倒是好得緊,瞧著好像比大太太,二姨女乃女乃平日帶的的還好些。小姐發達了。」連玉輕笑道︰「姨娘向來不愛這些俗物,別是你小丫頭子眼皮淺哄我呢。」說歸說,坐下接過青布包,也不由一怔︰一個挑心白玉簪,頂端一朵白蘭花開正艷甚是肥美可人;鏤空蓮花的點翠金簪,三縷瓔珞靈動萬分;一雙金累絲玉珠鐲,金絲細的如同蝦須;再來兩個金墜子雖不如前幾個出挑也是別致。
連玉依舊將青布帕子包好了,交予翠馨︰「且放好吧,東西是精巧別致,雖不見得就將大女乃女乃,二姨女乃女乃的比下去了,但都是姨娘贈的,便是一根木簪子也給我好生藏好了。」
連玉心道︰這白玉簪清新雅致,點翠簪子玲瓏通透,金累絲鐲子情絲纏綿,秦姨娘出身不高沒甚家底,這些想必都是駱老爺贈的,駱府的下人們也傳駱老爺對這個三姨女乃女乃也曾經好生寵愛,可見所言不虛。如若不是蔣氏,秦姨娘也許能夠兒女雙全,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下去。可如今,這些斷斷不可能了。
思及此,連玉冷笑道︰「真真天意難測,這般品性居然還能像現今這般逍遙?」
原來蔣氏娘家在豐州也是不亞于駱家的大戶,蔣氏小名愛蓮,是蔣府唯一的女兒,生的頗有幾分顏色,嘴甜又愛撒嬌,從小是個人精,蔣老太太把她寵得天上去了,養的性子格外驕縱,應了那句慈母多敗兒。這年蔣老太太忙著在豐州給寶貝女兒覓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蔣愛蓮卻已經和家里的一名俊俏小廝悄悄好上了。這小廝年紀不大,長的俊俏風流不說,一張油嘴抹了蜜似的甜,把蔣愛蓮哄得迷了心竅,盡然卷了自家的金銀細軟和他私奔。蔣老太太當日就臥床不起了,蔣老爺氣的打斷了蔣愛蓮的貼身大丫鬟香桂的腳,並著其他服侍的丫鬟一起賣了。
也是該她遇人不淑,躲出去甜甜蜜蜜的日子過了不到半月,那小廝趁著她熟睡也學她金蟬月兌殼,卷了剩余的金銀細軟跑了。蔣愛蓮哭了個半死,最後也只得抹了眼淚,走了兩個時辰找了最近的一家農戶,誆他們說自己去廟里燒香,遇了強人,和父母丫鬟失散了,又許他們銀兩,求他們去城里的蔣府報個信。
莊家人實在,也倒不是貪他銀子,見她一落難小姐委實可憐,當日就起身進了城。
蔣老太太一听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蔣老爺氣了個半死,但也不好真的不顧死活,忍氣吞聲使了一抬小轎依舊將愛蓮抬回了府。
這下門當戶對的親事肯定不成了,她做下這般丑事,便是稍微貧寒些的正經人家也是不願討了去做正妻的。蔣老太太想到一回罵一回,蔣愛蓮听一回哭一回,也學乖了,終日躲在閨房描畫繡線。
機緣巧合,當時的駱府大少爺駱青陽和母舅做生意到了豐州,因為一筆米面生意談不攏,幾次三番和蔣府有了交集,蔣老太太見其處事溫文,人才翩翩,且家在蘇城離著豐州有一段距離听不到閑言碎語,就動了私念,想將蔣愛蓮遠嫁,送與他做妾。
蔣老爺雖然覺得不妥,但架不住蔣老夫人日日軟磨硬泡,見了女兒又生氣。少不得老著老臉,在米面生意上多多為難,暗地使了些手段,才勉勉強強做成了這筆親事。
蔣愛蓮任性慣了的,想到但凡做了妾,以後少不得得看著大女乃女乃的臉色過日子,處處受氣,便背著蔣老爺拉著老太太偷偷的哭了幾回。老太太向來疼她如心肝,本打算讓她嫁在豐州,在娘家不順心還能回家住住。但是這貨自己不爭氣,豐州的正經人家眼下哪里還容得下她,不如趁著駱青陽人生地不熟的,尚不知底細,帶她遠嫁了去干淨。況且這親事也是好不容易才成了,老太太便咬緊了牙不松口。
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老太太看著蔣愛蓮哭的可憐,又擔心駱府家大人多,萬一遇到個厲害的大女乃女乃,被人欺負狠了她也心疼。少不得私下背著老爺多多貼補。
自此蔣愛蓮帶著娘親私自塞給自己的不菲的梯己錢,待駱青陽做成在豐州的生意後就一並回了蘇城。
這事駱家雖是不知,蔣府也將事情蓋的死死的,為此賣了些奴婢小廝,但是蔣府的一些老僕還是知道的。
且說當時的駱家的大少女乃女乃凌氏同樣也是大家小姐,性子和蔣氏卻是南轅北轍,忽見自己相公一趟生意做回來就帶了個美嬌娘,心下自是不好受。但駱老太太尚未發話,她認著「賢妻」二字,不好指責相公納妾。而蔣氏在駱府循規蹈矩了幾年,見著大少女乃女乃也是個好說話的糯米性子,漸漸又跋扈起來。凌氏端著正妻的架子罰了她幾回,她便在在駱青陽面前顛倒黑白的挑撥。蔣氏能言善道,駱青陽生意繁忙,哪管功夫細細推敲這些,听煩了就去凌氏面前敲打︰娶妻求賢淑,不可善妒。凌氏肚中存了萬分委屈,又怕老太太听了風聲,對她不喜,少不得背著婆家對著自己女乃娘偷偷哭泣。那女乃娘是過來人,吃的鹽比大少女乃女乃吃的米還多,便品著姑爺的性子在外頭悄悄覓了個美人兒送進府做丫鬟,留在跟前□了一年,讓凌氏抬舉了給大少爺當妾。
這美人兒就是三姨女乃女乃秦氏,相貌自不用說,生生壓了蔣氏一頭,性子也是極溫婉可親,惹得蔣氏又妒又恨,秦氏雖然身世不高但駱青陽甚是維護疼愛,蔣氏意欲為難卻百般不得法,才埋了禍根,報復在駱連芯身上。
如此這般細細算來,蔣氏母子對秦姨娘和自己這里的虧欠已久。新仇舊恨,連玉猛地將右手攥了個緊,心道︰「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且看明朝吧。」